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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之心-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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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钥匙打开公寓大门,将脚踏车推进去停好,关上大门,她一边脱下湿淋淋的外套,一边爬上楼梯。

在三楼家门口,她停下来,习惯性的回头瞄一眼楼上,瞥一下刚刚经过的二楼,再拉回视线望定对面二伯的家,阵阵欢愉的笑闹声穿透门板传出来,气息温馨得教人好不羡慕。

好一会儿後,她吐出一声怅然的叹息。“为什么?那是我的错吗?”

又呆立片刻後,她才慢吞吞地用钥匙打开家门,就在门扇打开那一瞬间,冷冰冰的黑暗宛如细密的大网般兜头扑来笼罩住她,只一步踏进去,窒人的寂寞便揪住了她的心,她想逃,却无路可逃。

这就是她的家,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三房两厅的大房子,却仅。 有她一个人住。

“我回来了。”她对自己说,慢条斯理的打开灯,换脱鞋,放下书包,拿衣服到浴室里洗澡。

半个钟头後,她洗好澡,也顺便洗好衣服,把衣服拿到後阳台晾,再回到客厅,自书包里取出放学回来时顺路买来的菠萝面包,这是她的晚餐,还有刚刚从楼下信箱里顺手拿出来的各式各样广告宣传单,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就这样,她一边仔细浏览广告单,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案都不放过,一边默默啃著面包,以一成不变的方式度过她的晚餐时间。

虽然在她正前方就有一台二十寸的电视,但四年前早已寿终正寝,是百分之百的“装饰品”;还有洗衣机,五年前就挂了;冰箱只有冷冻库还聊胜於无地偶尔凉一下,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可用的电器。

除了电灯。

即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丢掉那些无用又占位置的电器,一个家怎能没有那些电器用品呢?一旦丢掉它们,这个“家”就更不像个家了。

所以她一直保留著它们,只因为它们像个家人似的陪伴了她这么久。

吃完面包,她并没有将看完的广告单扔掉,而是整整齐齐地放入一个箱子里,里面不但有过往的广告单,还有捡来的报纸杂志,无聊时可以再拿出来“回味”一下。

“该念书了。”她又喃喃自语。

这是她喜欢念书的最主要原因——她没有别的事可做。

於是,拿出笔记和课本来,她开始专心念书,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课业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撇开寂寞的啃噬。

但是,後面公寓那户人家不断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浓郁的亲情蕴含在平凡的日常对话中;还有前面公寓的电视声,隔壁二伯母的叫唤声,楼上的堂弟又在顽皮了,跳得天花板咚咚咚得好像要塌了,这一切扰得她心都乱了。

她不觉仰起脸凝望著天花板,寂寞的心悄悄升起一份渴望,明知没有实现的一天,仍忍不住悄悄渴望著那份无可替代的温暖。但,再是渴望又有什么用?

她依然只能独自咀嚼冷涩的寂寞。

如果她是一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或许她反而不会感到这么寂寞,但偏偏她妈妈还在世,也有一大堆亲人,却只能孤伶伶的独自一个人住在这栋冷清清的房子里,备尝孤独的辛酸,这份寂寞感也就格外刺人心。

“是我的错吗?”她落寞的喃喃自问。

这时,门悄悄开了,她回头看,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二楼的姊姊方丽,她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方蕾一回,因为关心。

是的,温柔和婉的方丽非常关心自己的妹妹,但她仍不会开口请求爷爷、奶奶让妹妹和他们一起住,也不会替妹妹争取任何权益——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因被妹妹连累而失去爷爷、奶奶的疼爱。

除此之外,她愿意分出一份温柔的关怀给妹妹,而这份关怀是一点实质用处也没有的,只是浮面上的表现,这比虚假的关心更令人厌恶,因为方丽只是想让自己心安而已。

“姊。”方蕾面无表情地注视著纤细美丽的姊姊。

“在念书?”方丽在一旁坐下。

“嗯。”方蕾注意到方丽有点心不在焉,知道方丽一定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要告诉她。“说吧,什么事?”

方丽犹豫一下。“你知道,明年我就要高中毕业了。”

她当然知道,也知道以姊姊的程度一定考不上大学。

“所以?”难不成方丽是来告诉她,因为姊姊考不上大学,所以妹妹也不能念大学吗?

方丽低眸看著自己的手。“我可能考不上这里的大学,但我真的很想念大学,所以明年爷爷、奶奶要陪我到日本去,只要不挑剔学校好坏,那边有些学院只要有钱就可以进去。”

方蕾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很好啊!”她知道,自己在嫉妒,为什么不嫉妒,明明是亲姊妹,待遇却差别如此之大,为什么?

只因为她凭良心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吗?

“还有,五叔被公司外调到新加坡做经理,过年前要去报到,听说任期至少三年,所以他们全家人要一起过去。”

是高升吧?

恭喜他了!

“喔。”

“另外……”

门又打开了,这回是住在二伯家里的妹妹方珊,由於二伯没有女儿,在她爸爸去世後,二伯就领养了方珊。

她先朝方丽瞥去一眼,再粗鲁的把一个信封扔给方蕾。

“喏,这个月的生活费。”

方蕾并没有打开来看,甚至碰也没碰一下,她很清楚里面的数目,三千元,从来没有增加过,她必须用这三千元支付水电瓦斯费、三餐、日用品和文具,拮据的情况可想而知。

盯著妹妹,方蕾没有吭声,她知道妹妹没有立刻离开,就表示有什么事要向她炫耀,不然都是说一句笨蛋之後就定了。果然……

“明年我们也要移民到美国去了!”方珊得意洋洋地说。

她们三姊妹之中就数方珊最漂亮,是个名符其实的小美女,但也数她最贪慕虚荣,才刚升上国三,面临升高中的紧要阶段,课本却早巳被她送去做资源回收,脑子里没有半条知识纹路,只有如何勾引男生的撇步,以为凭她的姿色就可以让全世界所有男生拜倒在她两条大腿下。

这个虚荣的小美女生平最大的梦想是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钓个英俊又富有的洋帅哥,能够移民到美国去,正符合她的期望。

“恭喜。”方蕾淡淡道。

见她的反应如此冷淡,漂亮的眼睛又瞥一下方丽,然後仿佛很不高兴似的眯了起来,再睁开,好像决心非撕破方蕾的冷静不可。

“爷爷、奶奶也要带大姊去日本喔!”

“我知道。”

方珊竖起手指头指著楼上——四叔和五叔就住在四楼。

“五叔他们也要去新加坡。”

“我知道。”

“还有,四叔他们也要搬到深圳去开工厂了!”

整整十秒钟後,方蕾才恍悟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她的冷静瞬间碎成千万片。

爷爷、奶奶要带方丽到日本念书,二伯要移民到美国,四叔要到深圳开工厂,五叔到新加坡上班,那她呢?大家全都走了,她怎么办?

难道要她回到妈妈那里去?

世界各地都有古迹,台湾老街也到处都看得到,譬如云林西螺的延平老街,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仍然残留著繁盛时期的风华,每一栋楼宇都有其个别的故事,即使是在车水马龙的现代,依旧充满怀旧气息。

此刻,在其中一栋宅屋的前栋大厅里,有一对男女正在谈话,男人是靳文彦,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则是一个同延平老街一样充满“怀旧气息”的老太太,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靳文彦说了一句大不肖的话……

“就为了这种事,你特地叫我回来?”

“什么叫做这种事?”老太太愤怒地扯高了嗓门。“你表哥要结婚,这是天大地大的事呀!”

靳文彦沉默一下。

“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出错,表哥年初就结婚了不是?那时候我也被十万火急徵召回来替表哥支付一笔数目庞大的聘金,还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足足请了一百五十桌喜宴——按照姨婆您的要求,难道那都是我在作梦?”

“离婚了!离婚了!我们被骗了,那女孩根本不合阿昌的条件,阿昌说什么都不想留下她,一个月後就离婚了!”老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所以这回才要你亲自去帮阿昌监定一下,务必要符合阿昌的条件,我可不想再被媒人婆骗一次!”

深深吸了口气,“表哥到底开了什么条件?”靳文彦耐心地问。

“很简单,首先……”老太太伸出鸡爪似的手指头来。“一定要北部那种时髦的女孩,不要土里土气的乡下土包子……”

靳文彦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时髦的女孩不会肯嫁到这边来的!”

“第二……”老太太没理会他,兀自把条件一条条搬上台面来亮相。“年纪不能超过二十岁,最好是十六、七岁……”

靳文彦更是皱眉。“表哥忘了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吗?”

“第三……”老太太可能患了暂时失聪症,对某人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脸蛋要漂亮,身材也要好……”

靳文彦摇摇头。“姨婆,你是在说不可能的事。”

“最後一项……”老太太愈说愈大声。“要会煮饭、打扫、洗衣服,不怕吃苦、不怕累,个性娴静、脾气温柔,最好是逆来顺受,我使唤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不准顶嘴!”

这种要求多半是老太太自己附加的条件。

“去请位佣人吧!”靳文彦喃喃道。

“听清楚了没有?”老太太怒眼瞪住男人。

靳文彦吁了口气。“姨婆,不可能会有那种女孩子肯嫁到这边来的,除非对方不知道要嫁到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表哥是个三十五岁的瘸子……”

“谁说没有?现在景气愈来愈不好,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那种女孩子吗?”老太太扯开嗓门尖叫,活像正在下蛋的母鸡。“媒人婆就说台北那边的朋友已经找到了好几个,还可以让我们挑,所以我要你去帮我仔细挑一个,如果没问题的话,无论对方要多少聘金我们都给。”

真慷慨!

“谁给?”

“当然是你给!”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

慷他人之慨!

靳文彦又恢复沉默,徐徐环顾四周,悠悠岁月在这古宅中刻划下明显的痕迹,苍老而破败,仅剩下一个空壳和辉煌而空洞的历史供人悼念,倘若住在这宅中的人还不肯振作起来,宁愿随著这栋宅子没落下去,总有一天,不管是宅子或人,一切都会消逝在无情的时光洪流之中,这几乎是可预见的结果。

“好吧,我去。可是……”靳文彦慢吞吞地说。“这是最後一次了,倘若表哥自己还不肯振作起来,以後任何事我都不管了。”

老太太露出枯黄的牙,冷笑。“你敢不管,别忘了你妈妈……”

“我妈妈被外公赶出靳家,因为她执意要未婚生下我,大大败坏了靳家的门风。”靳文彦平静地打断老太太的话。“姨婆不必一再提醒我,我还不到记忆力退化的年纪。”

“很好,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件事,”老太太的语气是轻蔑的、不屑的。“靳家辛辛苦苦养大她,她竟敢不顾靳家的颜面,执意要生下你这个杂种,要知道,靳家可是有体面的望族……”

“靳家早就消失了,如果没有我的话,姨婆也请别忘了这点,”近乎温和的,靳文彦柔声提醒老太太。“是我替靳家还清了千万债务,是我买回了靳家宅子,是我替靳家从银行手里赎回田地,赎回米厂,说到这,我倒想请问姨婆,我赎回来的田地和米厂又到哪里去了?为何还要我寄生活费给你们?”

瘦巴巴的老脸瞬间涨成褚红的新鲜猪肝,霸道蛮横的老太太突然浓缩成一颗乾柿子,有点心虚、有点失措。

“我……呃,卖掉了。”

“哦,是吗?”靳文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那么我能否再请问一下,卖掉的钱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老太太僵窒片刻。

“现……现在种田不好过日子,炒股票比较好赚,人家告诉我的,所以……”

“人家说的话不一定对。”靳文彦淡淡道。“所以,都赔光了?”

老太太畏缩一下,但立刻又挺直身,意图用更专横凶悍的态度压过对方,找回控制场面的气势。

“赔光了又怎样?想当年靳家的财富……”

老人家就喜欢回想当年。

“全都没了!”非常柔和的,靳文彦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砍断老太太撒泼不讲理的语气。“不管当年靳家有多少财富,都已被“不肖子孙”挥霍殆尽了!”

所谓不肖子孙指的是谁,不必说得太清楚,大家心里有数。

那张搬玉山来压也压不平的鸡皮老脸顿时又心虚的抹成一片鲜红,旋即又愤怒地转黑。

“你……”光听一个字就可以猜到她下面的话肯定是学鸭子叫。

“好了,我该走了!”蓦然起身,靳文彦若无其事的结束话题,不打算继续留下来听老人家练嗓门,他不想在这时候失去耐性。

“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在他身後怪叫。

真不幸,他听够了。

“站住,听见没有?”

靳文彦的步伐加快。

“站住,你这个杂种!”

靳文彦充耳不闻。

老怪物!

“要把我交给妈妈?”

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但一旦亲耳听到,方蕾还是很吃惊。

“因为你未成年,势必要把你交给监护人照顾。”方丽轻轻道。

“只要有地方住,我可以照顾我自己!”方蕾毅然道。

方丽叹气,摇头。“房子全都要卖掉,你没有地方住,除了妈妈那边。”

方蕾顿时脸黑一半。“他们是故意的对不对?爷爷、奶奶只是陪你到日本念书,还有五叔,三年後他也会回来不是吗?”

“不一定,或许爷爷、奶奶和我会一直住在日本,五叔也可能继续在新加坡工作。”方丽说。“无论如何,这公寓已经是三十几年的老公寓了,如果不是爷爷、奶奶住习惯了,其实大家都早就不想住这种老屋子,这回刚好乘机卖掉,就算真的要回来,我们也会买新房子住,最好是那种环境高尚的电梯大厦,我想爷爷、奶奶应该会同意。”

方蕾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

“所以,我只能到妈妈那边?”

“只剩下妈妈还在台湾呀!”方丽无奈地指出事实。

“但你可知道如果我住到妈妈那边去会发生什么事吗?”方蕾愤怒得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告诉你,这回跟上回不同,“他”打算……”

“不要说了,”方丽心虚地别开眼。“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方蕾吃惊的重复,投注在方丽脸上的眼神又逐渐转回漠然。“但是你仍打算眼睁睁看著他们把我交给妈妈?”

方丽垂眸不敢看她。“对不起,我也很想帮忙,但……但是……”

方蕾咬咬牙。“我会逃!”

方丽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见状,方蕾恍悟二伯他们必定早就考虑到这点。

她不由撩起一弯不带笑意的笑,嘲讽的。“可是我没钱又未成年,连身份证都在二伯那边,终究逃下了多久;就算让我找到愿意收容我的朋友,“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我,到时候必然会连累朋友家人被告诱拐什么的;如果是在街头混,不用猜,多半会被骗或被强迫出卖自己,那倒不如……”

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地噤声,垂眸沉思。

“倒不如怎样?”见她说一半打住话,方丽好奇地脱口问。

方蕾抬眼,睁大眸子看住方丽,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表情很诡异。

好半晌後,她才突然说:“我要打电话给妈妈!”声落,匆匆跑出去,因为她家里的电话也只是摆饰而已,根本不通。

五分钟後,她停在公寓附近的公用电话前,拿起话筒,插卡,按键……

“喂,妈,我是小蕾……”

才刚踏入饭店房间回手关上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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