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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陵悲歌-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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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放下手中的茶碗和调羹跟了出来,静静地陪在贞夫身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贞夫望了绿珠一眼,向门外走去。沿着高大巍峨的朱粉宫墙一路迤逦向衔月湖而来。绿珠赶紧召唤了一些侍从紧紧跟随其后。可谁知到了湖边,贞夫执意遣散旁人,只留绿珠和一个划船的侍从,便荡舟衔月湖上。轻舟在碧水粉莲中游荡,像是摇曳着满舟的心事一路前行。

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

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

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

故情无处所,新物从华滋。

…………………………

绿珠清甜的歌声如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恬静气息;但又隐含着一丝幽幽的叹息,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贞夫似乎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来,但刹那间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滚。

她俯下身去,伸手去采摘舟畔擦沿而过的田田莲荷。她怔怔地拈了一朵粉莲在指间摩擦,芳香的枝叶黏在手上,花瓣却是柔弱不堪地零落了。待她再去俯身采摘时,突然舟身像被什么掣了一下失去了平衡,舟身猛烈地倾斜,没待贞夫明白过来,她人已在水中。她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全盘颠覆了,这精致华美的王宫,在刹那间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随着她一同沉到水底,下沉、下沉……

直感觉热的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时候在太阳下炙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滚热的小水珠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她焦渴不已,用力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被子。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胸口,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转瞬间又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住,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败软绵地躺在床榻上。窗外虫子鸣噪不已,一棵红色樱桃树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的一色仿佛是谁的一颗心要沁出血来。

太医一直看护在榻前,绿珠、华容、玉颜也守在跟前,丝毫不肯离开半步。人是恍恍惚惚离了险境,但始终迷迷糊糊不肯醒来,缠绕在梦靥中,大声惊悚着呼喊,淋淋沥沥一身的汗,头发都似被水洗过一般,躺枕洇湿一片。

过了些日子了,她的病仍无好转的迹象,依旧缠绵病榻,时好时坏,整个人如斯憔悴,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如血的殷红,只是那殷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

宋王在侍卫的簇拥下行至沓来,太医和侍女们忙闪身躲至一旁。宋王坐于榻旁,眼中竟生出几许爱恋和伤痛,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低低声唤道:“夫人……夫人……”

榻上的贞夫没有言语,神情仿佛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沉静中隐藏着苍茫。

宋王把太医叫到跟前,细细询问了医治的情况,闻之无有起色,不禁勃然大怒:“一群饭桶!白白拿着本王的俸禄,却连夫人的病都医不好,留你们何用?!”太医慌慌跪倒,其他人也宋王动怒也跟着跪倒,整个屋子黑压压跪倒一片人。

宋王将随身侍从招至跟前,下令道:“赶紧安排到城内张贴榜文,招贤纳士,若有能医治夫人病症者,一律重赏!”

招贤榜文一张张贴出去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揭榜者不计其数,但贞夫的病依然故我,像一只日渐清瘦下去的红烛,再难见清亮的光辉,堆积起滴滴烛泪,累垂不止。

揭榜者的人头也一颗一颗堆成小山,但希望和失望的转换就在刹那间,再无人敢轻易揭下那重赏的榜文,宫中的太医亦是一筹莫展。宋王一趟一趟跑来贞夫寝宫,他心中实是不忍也不甘这个曾被自己惊为天人的女子如残花一样枯萎,他要她活过来,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等待爆发,在这个女人身上他莫名的有一种少年人的急迫和冲动,他想像浪潮一样冲击和淹没她,他想,一直都想……

第085章  破庙奇缘

一座破败的庙宇。

韩凭得遇奇缘。

自甄豹子肩负使命离去之后,也许是一种强烈生存的渴望,还有与妻子团聚的愿望,抑或是冥冥之中有上天佑护,韩凭的病有了起色,不再虚弱的躺在杂草铺就的卧席上,可以站起来四处走走了。于是他尽量多吃东西,让自己气力充足些,以备自己能走出这山高林密的子阳山。

他心下最最惦记的自然是甄豹子此行所谋之事,他每日都走到接近山口的地方去等甄豹子。连日来,他没有一晚好睡,他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中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岩石上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他都了然于心。

他的心情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晦暗,多少次,一想到贞夫,一想到甄豹子,他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嘴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他原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全不全。

转眼他在山间迎接了十多个日落日出,而甄豹子却像一滴水珠归于大海一般不见了踪影。这日夜间,他依旧躺在杂草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一声一声的哀叹着,“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是宋康王能良心发现,改过自新,将贞夫还与我韩凭该有多好!唉……”他混混沌沌的思想着,不觉间竟也睡了过去。睡梦中甄豹子恍惚入了梦来,只见魁梧高大的甄豹子的一双豹子眼大睁着,目光咄咄逼人,喉头有一个手腕粗的大洞,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胸前像是挂着一习瀑布,正一步一步向韩凭走来,伸着手掌,努力向韩凭探着,口里喃喃:“小弟救我……小弟救我……”

韩凭吓出一身冷汗,啊啊大叫着从梦中醒来,眼睛圆睁,脑中一片轰隆,全身抖索,呆呆半日,最后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泪似泉涌。他心下明白,这是上天来给他报信,甄豹子,他的好兄长,一定是遇难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但一阵血涌,眼前发黑,他又栽倒在地,本就没好利索的身体依旧虚弱如夜风中簌簌抖动的枝叶。他一刻也不能等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找他的好兄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摇摇晃晃立起身来,踉跄了几步,又扶住身旁的古树喘息了一会儿,振作下精神继续前行。

五月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即使是在夜里也不见怎样的寒意,夜风过处,田野里翻起一道道麦浪。月光晦暗不明,淡淡的一抹灰影。月光森森地落到韩凭身上。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地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命运的变转,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去年的此时韩凭与爱妻贞夫举案齐眉,团圆和乐,而今年的此时却是生离死别,咫尺天涯。

韩凭在庄稼地和杂草丛中穿行着,脑子里凝结了许多纠缠不清的往事,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越下越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注,无数水流毫无遮拦地急急地飞溅下来,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汽冲的弥漫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韩凭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头发打成绺,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全湿头了,黏黏地裹在身上,脚下的鞋子似乎和地面粘在了一起,走一步竟拔起一鞋底子的泥水,似有千金重。他想找个地方暂时避避,可僻野之中哪里可找安身之所?韩凭环顾四周,除了风雨中刷刷作响的庄稼和摇曳着枝叶的树木之外,并不见一处房舍。于是韩凭想加快脚步,到前面的路上去碰碰运气,可是天黑路滑,再加上身体虚弱,哪里能加快半分,到比以前更加慢了下来,行走得更加艰难了,简直就是在泥浆水里跋涉。

韩凭只顾低着头走路,雨水挟着冷风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刀割了一般疼,但他全然不觉,只一门心思想着赶快找个地方歇歇脚。当他跌跌撞撞又走出一段路时,隐隐约约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座庙宇样子的房子黑漆漆地伫立在那里。韩凭眼里一亮,像是一个马上就要沉溺在水中的人猛得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的木头,他拼力拔起腿就向那庙宇走去。

果然是一处庙宇,只是看不大真切庙宇牌匾上的字。庙宇旁生长着几棵繁茂阴森的树木,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黑苍的叶片上,有钝钝的急促的响声,枝叶间筛下簌簌的雨滴,寒风一过,那枝丫摇头猛摆,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在晃动它的脑袋。

顾不上多想,韩凭便上前去敲门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等了片刻,还不见有动静,韩凭便用力推开了庙门,“吱扭”一声,似是有脱落的漆皮落下来,韩凭下意识挥手拨开。里面依旧黑洞洞的,有着森森的寒气飘过来。韩凭摸索着往里走,却是一处九进的台阶,他一级一级心下数着往上走,上了平台,似乎光亮了一些,依稀看到有洞开的窗户像野兽张着的大嘴黑??地对着他,像是要一口将他吞下肚腹去,韩凭不由地抱紧了双肩。

看到两扇阔大厚重的殿门半掩着,有腐烂潮湿的气息暗暗传出来,似乎还夹杂着呜呜的声音,似是女人哀戚的哭声,韩凭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将身子闪到一边,侧耳细听,那呜呜声似乎消失了,他又闪身出来,蹑手蹑脚地轻推开大殿的门扇,正当他探进头去要打量大殿里的情况的时候,突然一声呼啸的风声自耳边传过,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击,他像一堆烂泥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雨也早已停了。他下意识地抱住脑袋,发觉脑袋上不知何时已缠绕了一圈布子,他只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他疑疑惑惑地环顾身旁,却发现不远处隐约一个妇人正在做着饭,后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孩子。韩凭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眼前挡了一片黑影,自己整个人便置身于黑影的覆盖下了。他慌慌地抬起头,对上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那人俯下身子,沉声说道:“看兄弟这个样子,想必也是个落魄之人,不知何故落脚此殿,你我有缘相遇?”

韩凭却是不肯开口,他知道自己待罪之身,怎能随意暴露身份?那人见他疑惑,笑道:“在下韩巍,上京人氏,只因家乡遭灾,官府又不肯体恤,为了活命沦落至此,暂且在这破庙里安身,昨夜韩某外出谋生,被雨阻路,只留妻儿在此等候,不想兄弟突然到来,惊了我妻,便被我妻暗伤,实在是愧对兄弟,韩某这厢有礼赔罪了!”说罢俯身就拜。

慌得韩凭赶紧起身,却不想一阵眩晕,只好又躺了下来。那人对韩凭笑笑:“兄弟不要起身,待兄弟去端碗白粥过来,看样子兄弟身子是很虚弱的,需要吃些东西。”

望着那人向他的妻子走去,韩凭心下思忖:“不想这人也姓韩,说来倒似乎有些缘分,只是不知这人是否真如他所说是这般遭遇,不管怎样,我韩凭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身份,守口如瓶是最当紧的。”

第086章  吐露心迹

落拓破庙韩凭机缘随转。

韩凭与那人讲述自身遭遇。

吃过那人端过的白粥,韩凭顿觉身上有了点力气,他想站起来走走,但又被那人按下了,劝他好好休息,索性将身子一气养好,再做图谋。韩凭没再坚持,又仰躺下来。那人在韩凭身旁坐了一小会儿,见韩凭没有要和他说些什么的意思,劝了韩凭一句让好好歇息便站起身离开了。

韩凭心里惦记着甄豹子,实在不能躺稳,便又要起身,可谁知身体不过是暂时有了一丝虚浮的力气,根子里还是虚弱如棉,再加上肩头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昨夜里又遭雨袭,皮肉绽绽撕裂般的疼痛,他勉强站起,可眼前却似有金光闪耀,晃动着逼目的精光,一阵眩晕,他支住额头,又慢慢坐了下去,长长叹了口气,一身疲惫,一脸沮丧。他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天,待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那人见他醒来,忙招呼妻子将饭菜端到韩凭跟前,不过依旧是白粥,加了两碟粗粝的小菜,还有几个麦馍。韩凭还真是腹中饥饿,也不多说,大口大口吃将起来。彼此还是不多言,心照不宣地咀嚼着虽然简单却还香甜的饭食。偶尔彼此相视一眼,似乎也有着很多的默契,仍是不着一言,默默将这顿饭吃完。

饭菜撤了下去,韩凭站起身来,向那人一拱手,独自踱出殿门。这才发现原来这座殿宇的身后还有一座殿宇,呈阶梯式建造,比这一座地基要高出许多,殿外平台外侧建有栏杆,凭栏极目,可以远望。

韩凭信步拾级而上,停步大殿门前,伸手欲去推门,却见大门紧闭,门环缠绕,一把坚实的铜锁横插门栓,透过门隙,但见殿内昏暗晦暝,有潮湿发霉的气味荡过来。

韩凭收了手,转身来至栏杆旁。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韩凭凝眸注目,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韩凭唏嘘不已,眼里又蓄上了泪,只是凝着不曾落下。心口蓦然间又平添了无数辗转犀利的心事,在心间生长如芒,像是一根根刺进心里又缓缓拔出,直刺得心里血肉模糊,疼痛不堪。

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只露半个身子悬在远处陡峭的山壁上,血红的似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周的夜色渐渐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似乎也随着一同沉坠。

韩凭正兀自伤神,却感觉有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上,那人不知何时走上阶来站在韩凭身边。韩凭一愣,苍茫的月色下见是那人,韩凭笑笑,拱拱手,又转头望向远处。

“兄弟是何许人,兄弟不说,在下也不便问,但在下却有感觉兄弟如在下一般都是苦命人。”说完叹口气,目光也移开望向远处。

韩凭心下一动,像是一只温热的手掌拂过心湖,心湖便漾起轻波无限了,“我……我……”韩凭一时语结,但内心深处一种倾吐的欲望又像一只手在挠着他的心肺,一种酥栗的感觉瞬间拂过内心。自甄豹子离去后,韩凭独居子阳山,终日与青山古木作伴,喃喃的心事只能和潺潺的溪流述说,压抑在心间恰如一个硕大的磨盘重重地压着,连呼吸都有着难吐的郁结之气。而今那人的话语仿似三月的春风拂过他冰封的心湖,他的心湖冰皮欲解,有蠢蠢流动的样子。

“没什么的,兄弟,在下并不欲探问你的身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清白的月光沉默地筛在那人的身上,是一汪苍白的死水,韩凭凝望着那人,突然想到了甄豹子,何其相似啊!于是,他心中的几乎绣死的大锁缓缓打开,他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来。

回首,桑园青山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往昔,爱妻姣好如月,而今,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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