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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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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时常挂念门牙可还有无,岂不痛苦?”

莫矶露出不知所谓的神色,摸了摸江一草的额头,道:“酒当快意饮且尽,自然不错。可你没喝酒,如何却学那些老木头讲些人生有无的东西?”

“空度廿载之废人,不能伤秋,当着这春景伤伤春总无妨吧?”江一草转过话头,忽地厉声道:“我这一去就是三年,你可得挺住了,不准打我妹的主意……她今年才十五……回京后,我再给你想法子。”

“你瞎说什么?”

莫矶没好气地看着他,忽然把脸凑近,压低声音道:“晚上就走,从东门老魏那里出去,这是兵部的路引还有一封荐书。”说着将一个纸袋塞入江一草怀里,“我今天陪你一天,然后去接春风一道送你上路……”

“不要说送我上路好不好?怎么听着像你和春风是强人在劫道一般。”江一草又笑了:“这么紧张干嘛?京城百姓都说按察院是你家开的,难道还有人会不买你这位大公子的面子?”

莫矶难得地没有反驳他,反而一叹道:“我总觉得今天有些怪,却不知怪在何处……”

言语间日头渐高,二人身后的天香楼吱地一声,一个小厮卸下了那传说有两百斤的大门板,站到门外,俐落地一抖手上的抹布,精气神儿十足地喊道:“天香楼,门启……”接着转身,对仍自在台阶上发愣的那二位一摆手,道:“二位客倌,劳您久侯。请入楼上座,让小的们侍候着。”声音清脆而不噪,说不出的中听。

他二人相视一笑,正待举步,只见街头一辆乌黑的马车急行了过来。车尚未停稳,一个老苍头便跃下车来,急着嚷道:“少爷,老爷今天身体有些不适,快点儿和小的回去吧!”

莫矶缓缓地转身,脸上不知何时笼上一层霜气,却仍是平静应道:“我在陪朋友,项伯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那老仆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回话,仍是立在原地,没有丝毫想走的意思。莫矶也不理他,心里寻思着:“这般找由头,到底在想什么?”

江一草劝解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我在这儿等着便好了。”

莫矶停了停,忽然道:“你和我一起走。”

江一草一愣:“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不谈什么道理。”莫矶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是你今天若不在我身边,只怕……”

“我能有什么事,难道还有人想来杀我不成?”不待莫矶说完,江一草便笑着硬将他推上马车,全不顾他平静面容下,眼神中挥之不去的一丝焦虑。

看着马车向南城渐行渐远,江一草一躬身,抬头只见阳光漫天,空中纤净无尘,远处街角不知何家院内,伸出三两枝将绽桃花。转头再看这东城路上行人面目安乐,小贩吆喝之声共粥铺热雾渐起。

这般良辰美景,如何是杀人天气?

※※※

京师北城常侍庙旁,有一座大院,院外交错种着些梧桐,墙内伸出的却是些竹枝。此刻天时尚早,阳光从东边漫漫地洒过,竹风梧影,将这院子衬得更是幽致。

符言带着少年站在院外,始终不敢相信面前这座清幽小院,就是令那些大臣名将闻之胆丧的按察院的所在。

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心想,自己只不过是西城里面一个混街角的流氓罢了,脱不了江湖身分。和官府打交道,向来也只是巡城司或是刑部的衙门。这按察院虽然传言中恐怖万分,又和自己能有什么相干,只怕想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自己也还不够这份量。想到此节,他悬了一夜的心方稍宽了些。对着身后的黑衣少年摆摆手,喊他跟上来。

二人走到院口,便有个年轻人迎了上来。

“请问阁下是否便是西城金行的符大老板?”

符言一愣,心道自己一干兄弟,虽说也有几个偷偷化金的所在,但那都是抢来的金银软细,怎么扯到金行去了?

正瞎想着,方悟到这言语意思,却又听那年轻人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本院两位堂官极盼一见的算账能手?”言语间向那黑衣少年一笑示意。

符言堆起笑脸,正待说上两句。

“真是辛苦符老板了。这位小兄弟,请跟我走。符老板贵人事多,就先回。”那年轻人竟是不给符言说话的机会。面子上的礼数一分不少,言中之意却是让这西城的老大就此退回。

符言闻言,不由一怒。正待发作,忽地一阵风过,吹得他脖颈处凉凉的,猛地让他想起了这按察院的种种传闻,不由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待他醒过神来,只见同行的那位黑衣少年已随来人进了府,大门已又紧闭。他一向横行街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偏又不敢发怒,只好一口浓痰吐在台阶上。这一口痰,内含怒气,端的是遒劲无俦,直撞得地面“啪”的一声。

“还是干他们这行的人镇定得多……”想起同行那黑衣少年不动声色的表现,符言不由慨叹道。接着瞧见台阶上自己吐的青绿痰液,在白石地板上分外显眼,又生悔自己方才鲁莽。瞧了瞧四周无人,急忙伸脚擦去,然后施施然归家,在腹中打起回去吹嘘的草稿。

此刻,按察院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侧堂之中,两把太师椅并列,中间搁着一个黄铜打造的大痰盂儿。两个堂官正斜倚在太师椅上,不带半分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位黑衣少年。

“你做这行多久了?”

黑衣少年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左边那位堂官摇了摇头,转身道:“唐大人,资历似乎有欠。”

唐大人眼也不睁,缓缓道:“这一行一向……一向讲究天份,资历没什么用。当年山中老人……不……现在叫山中老人……那时还是个少年……开山时又是几岁?”说话间,似是不经意地,浑浊的眼光在黑衣少年身上逡巡了数遭。这老人似有些胸肺间的毛病,中气不足,一句话总要喘上一两口气方说得出,加上音细如针,直令闻者掩耳。

堂中之人却似充耳不闻,左边这位堂官更连忙称是,接着问道:“你过往可有成功案例,说两个听听。”

黑衣少年仍是沉默,一言不发。

唐大人面色一变,咳道:“真是……不长进……!”

左边的堂官一听上司发怒,正待呵斥那少年几句,忽听唐大人喘道:“人家做这行的……怎能……把过往的事情……搬到台面上来……?师弟……我带你入行……也有十几年了……你也太不长进了!”

那堂官没料到末了训斥的对象竟是自己,加之一向得这位唐大人骄宠,面上便不免有了不豫之色,分辩道:“这人一言不发,明显怯意十足,如何做得此事?再说了,在这行中向来无名……”

唐大人又剧咳了几声,吓得那堂官赶忙站起,在他身后轻轻捶着。唐大人盯着眼前这黑衣少年,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解释给自己这无用的师弟。

“杀手这一行,出名了,反而坏事。”

接着闭眼,半晌从嘴角漏出几个字来。

“今日,天香楼,江一草。”

黑衣少年也不答话,转身出厅。

唐大人睁开双眼,紧盯着堂前,似乎那里还有那少年的影子一般,只听他喃喃道:“不说话,黑衣,带斗笠,倒果真有些像传说中那人啊。”

※※※

中土京师,建城数百年,自是风华汇流之地,加上朝廷数十年来刻意经营,集天下之力以奉一城,规模更是日大。除皇宫所在的内城外,城西多为游玩之地,又临近檀溪,故而成了风月不移之地。而穿过民居间隐着的那条名为二道巷子的热闹所在,城东却是食客们的天堂,各式香味早已成为东城行人每日必有两遭的享受。而此处偏西一大片的宅子是庶民聚居之所,是以京师东西两块,皆为热闹所在。唯这朱雀大道从道贯尾的南北两城,因是朝政要地或是达官贵人府第所在,才略显清静。

当朝一等公,独掌按察院大权的莫言大人的府第,便在那石狮时现的南城大街上。

后花园里,树荫四布,间有花草,分外清静,一条石子路曲行草间,直通向水池旁的一方小榭。亭中一老一少,二人正在对弈。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映得石坪上的黑白子平空生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来。

“父亲大人,清晨落子,兴致如此之高,看来身体感觉肯定不错吧?”

老人轻咳了一声,轻轻道:“痴儿,你心中太乱,如何能取这坪上之胜。”

莫矶看着面前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烦闷,心道:“这盘棋我便是胜了,只怕你也赢了……”

心中虽心事万千,面上却没落下半分恭谨,沉声应道:“孩儿近些时日尽耗在一些公文缛事上了,心中难静,自然棋力大减。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接着伸出手去,将盘上的棋子一把扫乱,“噼啪”声中,将死的大龙,令人头晕的实地、劫眼,统统不复存在了。

老人抬起眼来,盯着面前的莫矶。眼神中方露出一丝恚意,却又转为疑惑,末了却化作了无尽的怜惜还有掩之不去的遗憾。莫矶却是微笑地看着自己那令世人尊敬的父亲,眼神澄静,一丝杂意亦无,有的只是那份骨子里的固执。老人将有些瘦峋的手挥了挥,而后笼入袖中。莫矶面上也不见喜怒,只是一拱手,身形一动,花园中清风一荡,竟径直从院墙跃了出去。

只剩下老人独自在园中自问道:“知交?世上果真有这种东西吗?如果有……京城四景里又哪里去找那在文武巷晒太阳的萧老头了?”

※※※

北城按察院府内。

弋中欣是按察院的二堂官,一切按察院需要对付的人,需要应付的事,向来就是由他和他的师兄唐大堂官着手进行的。自然,他们的手下还有无数真正着手进行事情的人。他一向不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非但不喜欢自己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也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很适合按察院的工作。

按察院的一个堂官罢了,五品官,实在算不上高高在上。

但是不管六部的侍郎,还是各地的郡守,在他这个小小的五品官面前,仍旧只得低头,把平时高高在上的嘴脸暂且放下。

“谁叫我是按察院的人呢?”他有些自得的想到。

按察院不和百姓打交道,只和官员打交道,而且打的都是那种不好的交道。比如哪个大臣被从宅子里搜出些本来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或是哪位将军被人告了个骄纵无上的罪名,按察院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而且一般从那以后,当事人也就可以不再指望继续和旁的人打交道了。

所以弋中欣,弋大人很少佩服人,更不怕人。他算了算,“除了大老板,皇家的人,望江的人,东都的人,高唐的人,当然还有红石的那个疯三少……自己会怕谁?”他扳着指头算,结果发现原来天下很大,自己怕的人还是挺多,一只手好象都不够用。

“让我佩服的人呢?”有些灰心之余,“除了大老板之外,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佩服?”

但当他看见眼前这个老头,才发现自己一向是对这位大师兄兼上司是又敬又怕的,哪怕他常常在背后说自己扮猪吃老虎的本领很不错,又经常像刚才那样,在后生面前骂自己不长进。

唐俸斌供职按察院已有三十年。三十年间,他亲手毁了很多人,虽难言心安,不过一向自认是得理之人。方才他一句话便定了正在天香楼傻坐的江一草生死,在他看来,也只是这位年轻人命逢华盖,运气不济而已。

他轻轻地哼着小曲:“悔不该,在那高唐边犯下诺大事……悔不该,识得贵公子……悔不该,一身贱命累我公子青云途……”心道:“江一草,虽不知你模样就要送你归西,但谁让你和大人家里扯上些说不清的关系呢?这天下,谁和大人有一丝牵绊,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那位黑衣少年……”想到此节,他又觉得胸口开始发紧了,使劲地咳了两声,却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空向黄铜痰盂呸了两口。

日头已上中天,按察院的大院虽四处树荫遮蔽,却仍掩不住初春的一丝燥气自竹间慢慢渗了出来。

一人急步进了偏厅,一拱手道:“大人……”

“料理清楚了,就让刑部的老朱去把现场整理一下,让他处理得干净些,别又让我们院里来给他擦嘴。”不待那人答话,弋中欣想了想又说道:“顺便让巡城司的何统领留意一下,这次的那位木人,也请他回家好了……”

“木人”乃是按察院门里的行话,即指当院中不便出面时,负责了结对方性命的家伙。

他自以为处置妥当,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兄,不料唐大堂官鼻子一哼,面上一寒,冷然道:“谁都不许碰那黑衣少年!我是不知西城的符言会带这么个煞星来……请他回家?”一股讥笑之意油然而生,“就凭我们这个烂院子,请得动吗?”

“那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弋中欣见大师兄面有急色,不由好生诧异。

唐俸斌闭目而思,竟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方才进屋的那人,此时方有机会在两位老人面前插上句话。

“两位大人,事情没成。”

唐大堂官双目一睁,竟是厉光一闪。

“小的奉命尾随那黑衣少年,他出府后,没沿朱雀道行走,而是穿了桐尾巷,然后刚到二道巷子的岔口,属下无能……属下就跟丢了。”此人面上惭惧之色渐浓,待看见那人见人惧的大堂官只是摆了摆手,心中稍安,接着说道:“然后属下便在天香楼门前的算命摊子上一直等着,可直到日已将午,却还是没见那杀手的身影。接着,便看到大公子,带着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小女孩子进了天香楼,接着便和那江一草喝起酒来。属下看公子已在,事情只怕败了,就赶快回来禀报二位大人。”

唐俸斌挥了挥手,倦倦道:“如果真是那座山上的人,你也别想跟住,出去吧,马上把那个叫符言的人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符言身为西城老大,自然也是血里去、火里来的角色。他只是一直不服自己那个对头打不肯打,总是和那些官老爷待在一起,让他满身的横劲无处可发。他一向觉着,官府这种东西,还是要少碰的好。但没曾想,今日一天之内,他却要两次造访这座中土王朝暗掌生杀大权的院子。

“你就叫符言?”

“小的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用眼角偷瞄着太师椅上的两个老头。

“今天早上那人是你带来的吧?他是什么来路?”

“喔,那少年是我一个朋友的仆人,听说以前做过这行的,大人昨夜来人催得紧,我便带他来了。”

弋中欣听着这流氓不咸不淡的应答,便一肚子气,厉声道:“朝廷让你做事,这是何等的荣耀?你竟然如此大意,随便带个人来了!”

符言生就的愣脾气,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喜,直着嗓子道:“大人别看他年纪小,可是咱西城那块儿最能打的。”

弋中欣嘿嘿一笑,踏步向前,在偏厅的青石地板上轻轻一踩。

“有多能打?你们这些市井之徒也真是没见识得很。”

符言一看地上,只见一块青砖已然裂出几个小缝来,不由心中大骇,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道:“这老家伙,看着虚胖窝囊得很,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力……”

嘴上却仍强辩道:“小愁他又不是使拳脚功夫的……”

话刚出口,却听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唐大堂官轻声问道:“原来叫小愁,那他使什么功夫?”

符言一听这个来劲儿了,眉飞色舞道:“小愁使的是剑,一把青钢剑,三叠钢,半开刃……”

唐俸斌不耐地咳了一声。

符言方讷讷道:“他和我那朋友是去年来的西城,嘿……”嘴巴一咧,“那家伙儿……今年我和杜老四在世兴烧饼老铺闹起来了,他们两个正坐在铺子里啃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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