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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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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轻轻敲了敲椅手,示意何树言继续。

“其人性格不详。从案卷中看,他在边城酿酒为乐,似是一安天顺命之徒。但当年又在茂县犯下血案,实在令人不解。”

“其人心志不详。”

“其人生平不详。虽有不少记载,但却限于世新十年之后。其年前此人的种种作为,颇为隐秘,纵有些许记录,但都有些古怪,似刻意隐藏什么。其人嗜酒,口味偏辣,与茂县常见口味并不相同,估计是自别处迁来,只是又喜食海味,与长盛食俗大相径庭。”

交待完毕,何树言有些口渴,刘名笑着递杯茶过去,他伸手去接,忽地似想起什么,道:“说到武功,在边城长鹤楼上,江一草曾经被泰焱叫破,似乎是暮天掌。”

“哎呀。”刘名将将在此时一个失手,一杯热茶抽在了何树言的身上,连忙去拂拭。院间众人只有何树言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向以平实面目示人的刘名在看着自己时流露出的一丝寒光。何树言心头一噤,思量片刻,却仍是咬牙强言道:“暮天掌这名字挺耳熟……”

莫言饶有兴致地看了刘名两眼,忽地摆手道:“你不用说了,请刘大人归总一下吧。”

刘名回过身来,笑着应道:“是。”

“江一草此人,既然十年间都和那易家小姐同行同住,想来和长盛易家关系匪浅,但观年前边城之事,易夫人对其似乎是利用居多,因此除去他乃易家之人的可能;在边城,他曾经私赠红石盐车,但不足以判定此人乃北阳之人;而细细推算,江一草十五岁至茂县,易家小姐只得九岁模样,据院中旧卷,长盛易家小姐离家之时,应是世新元年间的事情。这中间的三年半时间,这二人身在何处?”拿起几上一册翻至一页,道:“大年初一,符言曾经在天香楼叫了个席面至桐尾巷,菜单当中有四盘海味,而且均是清蒸作法,与高唐三河两地殊不相同,却是东都口味。”

“而一人的口味往往是在幼时养成,由此有七成的把握……”刘名看了看莫公,轻声道:“此人一定是在东都长大。”

“东都?”莫公闻言一笑。

刘名亦是一笑道:“公爷想必心有成竹了。”

“你继续讲。”

“是。细析江一草和宋别王爷自世新三年以后的轨迹,发现二人从未见过面,试问两个本不相识的人,如何在这以后的岁月里互为助力?由此可见,在那三年半当中,江一草和易家小姐是在东都城内,也正是在这几年里,他和宋别王爷结下了交情。世新三年春,如今的望江郡王,当年的东都世子大闹王府,逃往望江后,江一草也便离开了东都。这些巧合的时间足可断定,今日江一草与宋别王爷的林林总总,其源头便是东都城内的某次相遇,只是具体何事,那已是无法考证。”

“而以望江郡府半窗的规矩来看,不论年之长幼,只论入门先后。是以偏弓燕七当年十七岁居七,而那早在多年前便有大恶名的商澈却只能排在第九。现如今半窗中排行最高的,是郡王府总管易风,但一直无人知晓,半窗行二的究竟是何人。”他顿了顿道:“如果江一草此人是望江郡府的那位最神秘的二兄,那么他这些年来的行事就可以有一个最合逻辑的解释。”

“进巡察司,是因为当时宋别孤身至望江,根基不深,需要有人在院内为其打探;在茂县犯案,只是因为那案子与高唐方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如此一来,高唐方面定会承他望江的情;离京往边城更是明晰,就是为了给望江郡走私盐掌那方便之门,以保证望江的岁入;这位江司兵八面玲珑,与诸方都有所交结,正好证其长袖善舞,心有长志。”

刘名说到此节,顿了顿,斟酌稍许方道:“种种互证,这位江司兵讳一草,有八成的可能便是那望江郡王隐在暗处的左右手,半窗江二。”言罢转头望向莫公,却见他面上沉静,端起茶杯虚饮了一口,不示喜怒疑惊,不置可否。

何树言续道:“卑职再将江一草此次回京后的行踪给公爷报一下。”

“大年初一,江一草在符言楼中,逢着杜老四前去闹场。初二,江一草往城南易府,停留半日。初三,江一草往西城荷花池进布,午时回布庄,停留至晚。……十一,江一草与莫大少在天香楼同饮,遇东都宋世子及礼部谢侍郎,当夜遇袭。十二日,为布庄换新招牌,举宴饮酒。十三日,没去布庄,在桐尾巷整一日,据探子传回的消息,斧声凿凿,估计是在做木工……”

莫言一面听着,双眼却觉有些涩,不由攥紧袖中双手,让那保养的极好的指尖刺入掌内,打起精神道:“不用念了。”胸中却有些闷,抬头看看这梧院初春之景,树上嫩绿渐生,回头见刘名双手贴着衣襟,恭恭谨谨地站着,那一生如常的平凡面孔带着自己以往未曾留意的生气,心中涌起莫名怒意。

“公爷您看我们对此人如何处置?”刘名见莫公手旁杯茶已凉,仍是满至沿口,急忙泼了,喊下人唤杯新的。

莫言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下颌处的赘皮,道:“此人若真是望江宋别之人,那就先不动他。”

刘名皱眉道:“只怕会对我院不利。”

“生年不详,生平不详,武功不详,性格不详,心志不详……好一个五不详之人!”莫言扫了一眼院中肃立的众人,“试问如此之人,又怎会轻易出手,自破其秘。”

“似乎不大妥当,现如今他的身份秘而不宣,又刻意扮出这副悠闲模样,只怕想必要在这京中惹出不少事来。”刘名的神情好生忧心。

莫言笑道:“那又如何?”

“是。”刘名笑了笑,不再继续。

何树言看着这二位大人有商有量,好不融洽的模样,心中却是愈发地紧了。他深知自己是如何也习不来这般阴柔的本事,习惯性地叹口气,却忽地觉着不妥,只好强生生将头扭向上方,盯着那干净喜人的天空极古怪地说了一句:“春意肃杀。”

※※※

梧院众人散去。

临走之际,莫公笑着拍拍刘名的肩头道:“明日进宫之时,留意一下趋退。”

刘名不解何意,心头一沉,面上仍自挂着笑意回道:“是。”

目送莫公一行走远后,他发现季恒还在一旁立着,不由笑道:“怎么?刚赶回来,今天晚上没地方去开心?要不要我做东请你一顿?”

季恒似在想着什么事情出神,被他一问醒过神来,笑着应道:“怎也不敢劳动堂官大人。”单手行了一礼,便随着在院后守着的蓝衣社人走了。刘名知道他忌讳什么,也就不再强留。

钟淡言在他身后笑骂道:“你家又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丰儿,走这么快干嘛?”此言一出,连自刚才便显得有些心事的何树言险些没忍住笑。

刘名一拍何树言的肩膀,笑啐一口,接着压低声音道:“找一天你去和他喝喝酒。”

“方才莫公之话,大人有何判断?”何树言低声问道。

刘名将右手套在左腕上用力转了两下,道:“如果所料不差,三天之内,莫公便要对那个江一草动手。圣上终究是低估了此人决断之力。”

何树言小心问道:“我们要不要准备一下?”

刘名拾阶入门,淡淡丢下一句话:“我们只需要准备应该准备的事情。”

※※※

季恒回头看看正在梧院门口的刘名和那二言,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丝丝的艳羡之情。他这一门由姬堂官领着,向来讲究的是门禁森严。姬小野虽对他颇为看重,但向来是一副公事面孔,温言极少,似方才那般刘名与自己门下人的笑语无羁更是从未有过。

想到此节,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这叹气却被旁边一人听着去,那人见着他表情,冷冷哼了一声。

季恒转头见着姬大野正看着自己,心中一惊,连忙岔开问道:“大人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说我那个堂官弟弟?”姬大野浑没好气道,“这次去东都接人,鬼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季恒见他神色有异,刻意拖慢了步子,与他二人落后众人少许,悄声问道:“大野兄,听你这口气?”

姬大野冷冷道:“小季,是不是觉着九月九那边比我们门里热闹多了?”

季恒强笑道:“哪里来的这道理?”

“不须在我面前忌讳些什么。”姬大野忽地长长一叹,苦笑道:“这些年在院里呆着,真是什么都看白了,心也寒了。”

季恒异道:“大野兄此言何意?姬大人如今正得莫公赏识……”话尤未尽,便被姬大野抢先截道:“他是他,我是我,日后莫要一处提起。”

季恒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为何?听着姬大野冷冷续道:“还记得两年前那次清江之旅吗?我本以为是再为姬小野大人出面……”这大人二字说的分外有力,“惩凶擒贼,不料这却是一个笑话!直到被人打的半死,才知道自己在这局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忽地牙关紧咬,恨恨道:“什么兄弟?在这破院子里,这两个字比狗屎都不如……我就是他手上的一条鱼,专供在那清江里钓王八用!”

※※※

京师初春仍有寒意。此时正是风季,当朝一品大员莫公的官轿行走在空旷的朱雀大道上,青布轿帘被吹的时时拂起,露出那位权重天下老人的沧桑面目来。只见他嘴角微翕,似在和谁说着话,只是这轿旁都是些面目恭谨的护卫仆人之流,却不知与他对话之人何在。

“你曾与江一草交过手,你看那人手段如何?”

“很强。”

“噢?”轿中声音微诧,“伐府首剑能说出这样二字,看来此子果然不一般。”

“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何来此言?”

轿中人笑了:“既然世人处心积虑要掩藏他的身份,本公自然得配合一下。”

外面的声音停了会儿,“老先生说过,永远不要低估映秀出来的人。”

轿中人顾左右而言它:“那夜为何擅自出手?”

“世子扛出老先生的大旗,我为人弟子自然不好推托。”

“啪”的一声,轿中人震怒之下拍了什么,“三番几次说过,这些日子要安分一些,何况老先生明明在皇宫里呆着好好的,他宋离哪能见到面。”

那个应答的声音冷冷应道:“如此说来,杨七玄的出手就更没道理了。”

轿内一时沉寂,半晌后传出声音:“我自有打算。”

“如何打算?”那人讥笑道:“你使他出手杀人,自是想让这京中乱作一团,却不知若他真的得手,你又打算如何收拢这乱局。”

“……”

“杨七玄的人如今在何处?”

“你待如何?”

“公爷不要忘了我另一个身份。杨七玄身为东都神官,却擅自进京,我自然要小惩一番。”

轿中讥笑道:“小惩?”

“他反正已事败了,天天被易家的人盯着,公爷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轿中又是沉寂许久。

“二道巷子口上有个文子面馆。”

官轿一行走到了朱雀大道南面。春风拂街,轻尘渐弥,无人留意到有个青衣厮役轻身离开轿队,转向右面那不起眼的巷口。

※※※

杨七玄这几日过的颇有些不顺,折了一臂,又被莫公令着不得擅离京城。只好整日待在居处,较诸平日在东都里的生活要乏味太多,心中早已生厌。偏生这几日天气颇好,很是引动他出门走走的心思。加之二道巷子口的文子面馆里的大碗炸酱面时时在召唤着他,因此今日他也顾不得那多,出门而去。

他乃神官,本是天下有数的人物,自不会怕些什么,但毕竟前些天得罪的乃是易家之人——谁知道那些商贾小人会使出什么招数?再说这京中藏龙卧虎,谁知市井之中又有何等样能人?更是不知那按察院的莫公……想到此节,他愈发的小心,出门后缓缓行着,举袖遮日,扮作无意向后望去,看见一个正拿着烧饼在啃的中年人。

“啃了三天烧饼了,莫大人对属下倒是抠的很。”他心里笑想着。

此时天上的日头变得有些灰蒙蒙的,街上行人的面目都似笼上一层轻纱般的不清楚。他看着身后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趁其疑谔时双袖一挥,融入人群之中,远远地望着那面露惶色的盯梢之人,趁那个一不留神,转入旁边一间店铺,从后门出去。

此地僻静,却还有三个汉子远远地缀着,很是奇怪。微风拂身令人清爽,这位神官却觉着有些负重不堪——只是想吃碗面罢了,怎也如此艰难?——他垂下眼帘,在远地停了会儿,似在想什么问题,忽地转身而回,走到那三人面前,笑眯眯道:“易夫人可还安好?”

出指如风,那三名汉子颓然倒地。

他看看四周老树挂枝,灰墙掩日,忽地下定决心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不再理什么神庙千秋大业,天下安危这些屎撅一般的字眼。当然,在走之前,他觉得应该用一碗加葱加蒜的炸酱面来犒劳一下自己此行的损失,于是往右进了一条幽静小巷。出巷不远,便是那家文子面馆了。

自那日后,他就有些怕,倒不是怕那一拳废了自己一臂的年轻人。而是怕自己身后的莫公爷会如何处置自己,先一刻下了逃离京城的决心,想到不用再担心这些事情,眼中又见深巷中枝枝旁生,再无日光当头,清风拂来,不由满心安乐。

不料随清风而起的,却有几声吟唱,声声侵心。

杨七玄稳住身子,举目望去,只见小巷那头,有个青衣厮役正用左手举着树枝漫然而歌,模样好不滑稽。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青衣小厮此时哼唱的,正是神庙内堂正宗寒枝剑诀。他知道来人是谁,而这人若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往往是来杀人的。

二人分立巷之两端,一人沉默,一人轻歌。

“放我一条小道以行。”杨七玄额头冒汗,颤栗着声音道。

“必死之人,何需多言?”那青衣厮役停住身形,笑着应道。

“我为什么要死?”杨七玄面色黯然,喃喃自语,忽地勃然大怒吼道:“大家同为神庙出力,我又哪里有行差踏错?凭什么我就一定要死?”

青衣厮役缓步走近,慢慢说道:“你身为东都神官,却径听莫言号令,入京杀人,意图嫁祸劳亲王,却不想想宋家是何等样人,岂能容你?这便是你必死之因;明知莫公欲以此事乱京中之局,无论事情成败你都躲不过一死,在事败之后,不思逃遁,却依其言留滞此地,愚不可及,该死;你欲杀易家春风,而皇上正欲拉拢易家,为平其怨气,天颜雷霆一怒,你又哪里可能不死?”

话尤未完,二人间的距离已被拉近至数尺。

杨七玄大骇之下,醒过神来,抢先出手,左手指尖挟着劲气向来人腕上点去。他知道这人剑法实在太过玄妙,无法力敌,只求能稍阻其出剑,觅机而退。

不料青衣厮役脚下一滑,竟是不与他接触,绕着他的身子,依指风而行。杨七玄狂吼一声,功力不遗一分疾出,五指嗤嗤作响,胡乱向四周弹去——却又哪里能挨到那人半分,疏枝漏光之下,清幽短巷之中,竟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之意。

“呛啷”一声,静泉剑出鞘。

杨七玄胸中一阵绝望冰凉,怪叫一声,不知用了何种招式,竟用自己那尚未伤愈的右臂将那三尺青锋死死夹住,紧接着左手大指一翘,向那人面门上按去。

夺命一指将要触及那人眼帘时,却忽然顿住了。

深巷之中,杨七玄单膝跪地,腋下夹着那柄令世人寒心的剑,鲜血渗透半片衣衫,但显然受伤不重,却不知为何顿住了。

青衣厮役从他腋下抽出长剑,凑到他耳旁说道:“你不该偏偏对她动手,这是你最该死的地方。”

说罢洒然而去。

只闻得“砰”的一声,杨七玄颓然摔在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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