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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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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公用胡秀才牵住你门下实力,再以朝廷及兰若之力牵住桐尾巷里那群人,两者相抵,谁也无法动弹……”易太极看着刘名。

孤伶伶坐在椅上的刘名。

“原来公爷暗中作此安排,竟全是为了寻机来取我性命。下官真是不胜荣幸。只是……”刘名笑着应道,“只是桐尾巷里莫公已输了一局。虽然我也不知那位江大少爷是如何抗得住兰若寺里的老和尚,但先前得的消息,言净长老已经带着他几位师弟从东城门那里出城,看来是回兰若寺。兵部那几个差官更是被留在桐尾巷里的人痛揍了一顿。”

易太极眉头微皱。

刘名又道:“江一草腾出手来,这时正在八里庄那家书塾里……”

易太极眉间再皱,半晌后道:“胡秀才虽与我不和,但他门下杀人的本事不差。江一草虽非常人,但进得去,我想却极难出来。”

刘名低头,没接这句话。

“若今日伐府真败,我更要取你项上头颅。”易太极看着半低着头的刘名,看不见他那平常面容,只看得见那微微佝着的背,那束得紧紧的黑发,冷声道:“今时今日之刘大堂官,你的性命,又岂是伐府可以比较的。”

……

这世上有一类人,纵是在浮世之中,在千万众中,你一抬头、一回眸,便会看着他在那里。易太极这位剑中国手,一生中见过几位这样的人物,他那乌拙的剑鞘,内里也收着几缕声名震八表的魂魄。

但刘名肯定不是这类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他毫不起眼地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规规整整的高襟袄,脚上套着双圆口布鞋,鞋里厚厚裹着防寒的棉布。

好寻常的打扮。

但易太极却有种感觉,这人平平常常坐在这里,比五百个高手拦在自己面前更可怕。他心里生出几丝古怪的感觉,似乎面对着的不是一个低着头坐在太师椅上的寻常人,而是平生未见的大敌。他用三根手指在那柄杀意寒天下的静泉剑上轻轻拈动着,剑意渐凝,将出手了。

刘名忽然用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在椅背上敲了起来,声音轻柔,节拍间缓。

易太极心头一动,手指头定在剑柄之上。

他隐约能捉住这节奏,就在自己当日枯枝斩七玄后,在那人来人往的盐市口菜场上……他合上了眼,侧耳听着……小小的梧院里偶有寒风吹过,无力系在梢头的杂黄竹叶簌簌作响,台阶上的几粒小石砾被吹的轻轻滚动,右手十丈墙外有条野狗正冻的瑟瑟发抖,小院后的书阁里传出十几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何人?”

易太极轻问一声,声音不大,却迅即随风而去,飘飘洒洒地荡在院后的书阁里。随着他这寻常一问,那些呼吸声忽然一乱,间或有砚台落地的声音……只有一人全然不动,甚至能听到那人手中狼毫在宣纸上轻轻滑过的声音,一丝都没有乱过。

他慢慢睁开双眼,眼中寒意大作,盯着刘名:“难怪大人笃定如斯,原来院后有高人。”

刘名仍然深深地低着头,似有些艰难地嘴唇微动:“你我相距不足三尺,你若杀我,这天下有谁能拦得住你?”

“不错,此时我若杀你,天下无人可阻。”易太极平淡应道,虽无傲态,却天然一段睥睨味道。

“但今天似乎不是杀人的好天气。”易太极看了院后书阁一眼,“我在盐市口上曾经遇见一位高手,当时心中奇怪,如此人物,怎会湮没无名藏于市井,定是京中哪位大员门下。莫言查得正月二十四刘大人曾夜出知书巷,但无人知你去向,恰巧当夜有十三位追踪好手尽数丧命……事后我曾去看过这些人的伤口,出手之人好生厉害,令人心折。”

易太极有些奇特的用了“心折”二字来形容傻刀留在那些尸身上的伤口,却让刘名唇角微微一笑。

“如今想来,这位兄台原来竟是刘兄门下。若早知今日要会此高人,我定当焚香沐浴,供剑三日而来。”易太极静道,“我为杀人而来,剑心不正,若出手对敌,实是不敬。”

“向传静泉公子少有才名,后弃文习剑,终成一代大家,今日见君事剑谨诚,果然如此。”刘名低着头,眉梢微动,“下官却有些好奇,不知在静泉兄眼中,天下何人可称高手?”

“朱雀起时,不思三尺翠红……”易太极拧眉住口,似对这翠红二字颇为厌恶,缓缓道:“那折曲子词里已然讲的十分清楚。”

不知为何,刘名心中涌起一份冲动,他知道这份冲动大为不妥……但那话语却像是自己从唇间跑了出来:“静泉兄世称天下第一剑,向无敌手。只不知若对上当年声震天下的帝师大人,谁胜谁负?”

易太极面容一肃,寻思半晌后应道:“若卓先生在此,我盼能接下他朱雀十合。只惜晚生十年,无缘看见朱雀振羽时是何等洵烂……”

“呵呵。”刘名低头似随意笑着,乌乌束发,疏疏眉梢,安宁无比,“静泉兄过谦。”

易太极不去应他,眼光却飘向院后的书阁,声音轻轻送了过去:“今日确非良辰,却实愿与君一战,祭天礼后,兰若寺外,恭迎大驾。”下完战书,转身向院外行去。

“兄虽持剑庙堂江湖无羁,但若杀不得我,如何向莫言交待?”他脚步将要踏出院门,刘名在身后唤道:“听闻静泉兄曾悟得一套剑法,剑名斩梅三式?”

易太极停住身子。

“若此次事了,静泉兄若有意,不妨前来一晤,下官定当扫榻以待。”

刘名停了会儿,又加了一句:“我这院中,连盆假山也没,遑论病梅。”

※※※

刘名穿的衣裳很厚,但后背已经隐隐能见湿意。他急步走进院后的书阁,揪住一名笔式衣领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大汉来过?”

那笔式见着平日里面容平静的大堂官如此厉色,早已吓得腿软了,连声应道:“方才就我们十几人在誊印上年三河郡发过来的卷宗,并无外人来过。”

刘名松开手,眼光在阁里老吏们有些苍白的面上扫过,忽然眼光停留在一人的身上。他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地仔细誊写着。阁里其余人早已停了手上差使,有些不安地看着大堂官,只有这人仍然一丝不苟地写着小楷……

刚才那笔式小意解释道:“大人不要怪羊公无礼,他耳朵有些背,听不见声音。”

刘名一愣,半晌后忽然极为快意地笑了起来。

时也,命也……天意啊!

※※※

世上并无天意,纵有,天意也不如人心难测。

刘名将自己空城计的成败归结于天意使然,但一心深处,只怕还是有所恃仗。他隐隐猜到住在宫里那位太后与站在神庙最高处的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搭成了某种默契……不然,太后怎会轻易对莫言动手。

既然有默契,那么方才易太极若真的拔剑,他还是有一赌的余地——赌的便是,易太极在莫言和自己师傅之间的选择——天下人皆知,易太极乃是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刘名压根不信,他会为了莫言这个多年不理庙中事的大神官顶撞自己的授业恩师。

当然,知秋这种活在传说中的人,不见得会理自己区区一个四品官吏的死活。但……问题的关键是,易太极又如何知道知秋不会理自己死活?事情原本的模样是一回事,但展现在人们眼中的,是另一回事,至于这些外相如何影响人们的判断,那往往离最初已经很远了。

所以刘名坚信自己今日有一赌的余地。但只要是赌,就有输的可能。当易太极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虽然面上镇定自若,却仍然能感觉到那剑鞘里的杀意,仍然不受控制的冷汗浃背,而不像去年里在莫府那天,是凭着自己微薄的内力逼的一身汗。

但他仍然要赌,因为莫言在算计他,他同样在算计对方。

他要算死莫言。

而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莫公身边高手如云,除了隐在暗处的易太极少人知晓,最厉害的,便是不离他左右的二人。

“吉祥”、“如意”。

刘名要算死莫言,便要趁着今天易太极被自己拖住、伐府被江一草拖住的好时辰,先除掉这两个高手。所以他没有把本应对上易太极的某人留在身侧,而是请他去做一件事情。

※※※

约摸巳时刚过,守在皇城角房里的人便传回了消息,莫言下朝后进了慈寿宫。又过了会儿,小冬子吩咐了个乌衣杂役递过话来,说太后让皇上留莫言用膳,席上温言宽勉,如何如何……

再过些时,全京城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莫公的轿子在兰陵场上被袭。

兰陵场是皇城前一大片坪子,中土数百年来的每次天子巡阅便是在这里。地方空旷寂廖,根本没有杀手容身之所。

所以那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杀手,端直从朱雀道上走过来,堂堂正正拔出腰间寒刀,生生血斩了于轿前拱卫的“吉祥如意”二人,然后和破轿而出的莫言凌空对了一掌,赶在禁军合围之前,飘然而遁……

只留下了兰陵场上满地轿帘碎片、两大摊血渍和一把城东计家老铺开光的菜刀。

※※※

消息传回梧院时,刘名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换掉被汗湿的贴身单衣。

他摸摸自己下颌,摇摇头笑道:“牙齿一颗一颗慢慢掉落,老人家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这一招棋走的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但他并不担心宫里会对他责问……毕竟,太后也希望再过几日责令去职的莫言是一位孤老头子,而不是一位身旁高手如云,手下杀手无数的权臣。

“备轿,我要入宫。”

他要去见那位少年天子。虽说这些日一直握着太后的暗谕在做事,但刘名很清楚自己的角色,更清楚自己应当扮演何种角色。

轿子出梧院,沿着朱红的皇城墙慢慢走着,刘名掀开轿帘,看着西城上空较别处更显黯淡的天色,手臂支在轿棂上,心里细细盘算着:“吉祥如意已死,易太极要准备祭天后与傻刀的一战,蓝衣社这几日陷于内乱,罗瑞行六日前便带着太后的密旨去了丰台,第二日京营便拉到河西操练,显见是为了压住弩营……莫言现在手上可用之力,便只有巡城司和那伐府……不知八里庄那里如何了?”

※※※

胡秀才眯了双眼看着颓然箕坐于地的江一草。

一个时辰前还满是朗朗读书声的书塾,此时已成了鲜血横流的修罗场。四周垂下的木板遮住了院外高树上燕七的目光,也挡住了外面本就惨淡的日头。

偏有缕缕阳光从四周木板上的细微小孔里透了进来,小孔极细极圆,似是被指力穿透,淡淡阳光循着小孔钻进后,在屋内渐渐弥开,仿在黑色之中撒下道道光幕,隐约能见青灰地板上凌乱躺着数不清的尸首,渐涸的血泊满屋皆是,屋内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江一草身上的布袄不知被多少利器划过,早已破烂不堪,夹层里的棉花顽强地从里面钻了出来,用自己的洁白去蘸那主人身上染着的将黏血渍。只是不知这些血是谁流的。

他剧咳了数声,勉力用左手握拳撑住地板,坐正了身子,看着像鬼魅一样坐在轮椅上的胡秀才,夹着寒意的话语从他的齿间渗了出来:“从地道里出来了十七个人,还有活的没有?”

“没有了。”胡秀才坐在轮椅上应道,“我伐府湖作妃围今日全数丧命在你的手上,除了我。”

就像是作完了一件必须作的交待后,胡秀才动手。他双手不知在轮椅上的哪处按了一下,只听得嗤嗤数响,两枚劲力十足的暗器向颓然将倒的江一草射了过去,而他的人也随着这一拍腾身至了半空,化为一条灰蛇,随着暗器向江一草扑了过去。

胡秀才双掌并出,在空中划了两道半弧,直拍江一草的额角,而两枚暗器也同时钉向江一草的双肩,竟分不清是人先到,还是暗器先至!

江一草先前与地道里涌回来的杀手一番搏命,身上受伤不轻,此时见胡秀才倾全力来袭,懔然之下微曲右臂,伸出中食二指隔空一点,屋内轻轻爆出两声,暗器被弹偏了方向。再右肩轻耸,一道似有形的波纹沿他的肩头渐渐荡漾而起,直至肘间。他顺着这道波纹极清楚地一翻掌,竟不知如何在瞬息间封住了从不同方向而来的两掌。

劲力一荡,电光火石的一刹,胡秀才那瘦弱的身体仿佛被江一草的惊涛一掌定在了半空之中。

胡秀才的掌路被封死,但没人想到他接下来会出腿……长衫下襟一摆,双腿无影疾出,实实踹在江一草的胸膛上!

一个不良于行的秀才,竟会有如此阴毒的腿法!

江一草胸口咯的一响,一道血水“卟”地一声从口里喷了出来。

胡秀才一声闷喝,收掌封住面门,挡住这道含着杀人劲力的血箭,身在半空中一缩,像是带着某种机簧一般,双腿再如闪电般弹出,脚尖直点江一草的双眼。

江一草怪叫一声,横臂一压,竟生生将胡秀才毒蛇般阴险的双脚压住。同一时,把一直按在地上,支撑着将坠身躯的左拳举了起来。

出拳。

携着充沛莫御的真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意,江一草一拳击出。拳风凛然,堂堂正正吹散面前一应阴域之意,隐约中竟似带着帝王一般的霸气。

胡秀才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面前这个满身血污,将毙之人为何此时还能使出如此一拳!

江一草一出拳,胡秀才就飞了出去。

带着胸腹间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凹陷,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回那架轮椅中。

……

数道血痕渐渐从胡秀才鼻口间、眼角里,耳孔中渗了出来。他吃力地抓着轮椅的一角,口中嗬嗬作声,模糊不清地说着:“不是乱波指……好霸道的拳头……是帝师大人传下来的吧……我的师傅没有杀掉你的师傅……难道……难道我也杀不了你?”

江一草颤抖着用衣袖揩了一下满脸的血污,吃力应道:“你死后,我会想办法把那些孩子教养成人。”

“你是没有机会了。”胡秀才的眼神渐渐涣散,但瞳子里的怨毒之意却是愈来愈浓,“我马上要去见先师,你也陪我一道吧……”

“嘿嘿……我也埋了火药,在这个屋子下面。”胡秀才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吃吃笑着,一股股血水从他的口中流了出来,滴在胸前一片狼籍的伤口上。

江一草以拳拄地,半跪在地板上,勉力想站起来,厉声道:“屋外面全部洒的毒粉,火势一起,毒烟升起,后面那些孩子怎么办?”

“陪葬吧。”胡秀才有气无力地说道,随着嘴唇翕张,血水嗒嗒地淌着,“本门就此而终……也是一椿……美事。”

江一草万没料到此人竟如此乖张邪恶,心中寒意大作,握紧左拳,便欲搏杀。

“不……要动。”胡秀才双眼看着阴阴屋内一道道的光线,将死之人面上却无惧意,“机关……在我的手边……纵使……纵使……此时帝师重生……也阻不住我亲手把……这里的一切……一切烧掉。”

江一草心知这并非虚言。

他打小流浪世间,备受凄苦,直至被卓四明收留,才懂得温暖二字如何写,自是对这世上流浪孩童别有一番怜爱,今日他舍命搏杀,大半原由便是为了这些从小被当作凶器使的苦命孩子……不料杀了半日,却终是阻不了这胡秀才。他不惜己命,但方寸温柔,怎能不怜稚童?

正百般惶急之时,隐约见着有一道极秀气的剑从胡秀才的身后伸了出来。

胡秀才的身后黑暗一片,似无所物。于是江一草看见了一件极古怪的事情——一把秀气的剑平空出现在屋内,然后缓缓移到胡秀才的咽喉上。

阴森森的屋内,根本看不见有人拿着那柄剑,仿佛那柄秀剑自己有灵性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向着胡秀才的咽喉挪去。

剑锋所向的胡秀才不是杀手中的秀才,是杀手中的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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