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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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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

然后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像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里。”“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上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么?”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銧,像你们老爷*庋呛浜淞伊业氖焙颉N颐鞘遣恍朽丁耸钡娜肃叮闪唬币β杳Φ溃骸澳憷咸鹚嫡庑┗埃∧F茫姓饷匆桓鲂〗悖庖槐沧踊古率裁绰穑俊毖晕薅洌∏〉拇虻接堇舷壬目怖锶ィ簿驼Φ溃骸澳俏颐切〗悖勾有「痛厦鳎餐τ辛夹模煌魑姨鬯怀。∧惚鹎扑淮笏祷埃τ行难圩拥摹厦鞫换岽砟愕模币β杼饪谄狗路鹚丫撬窍募业娜肆耍饣暗菇胁缓么鸬模笔本椭恍α诵Γ溃骸翱刹皇牵菪〗愦颐堑紫氯苏娌淮恚∧胰デ胗菪〗阆吕础!笔O掠堇舷壬桓鋈嗽诳褪依铮砩鲜置怕移鹄矗讼阊掏沧泳屠塘税严阊倘揭麓铩*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

“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

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叽咕着出去:”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儿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

“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

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味过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烘烘地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也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厨子徐徐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

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倒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

“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给她饿死了!——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拾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转过身来道:

“爸爸,等先生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先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先生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去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

“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

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道:

“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

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

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先生,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别告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先生呢?”小蛮道:“先生去给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獱!”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昧耍裾饷春茫撬股系模俊毙÷约何孀抛欤溃骸拔也桓嫠吣悖弊谠サ溃骸拔裁床桓嫠呶夷兀俊毙÷溃骸拔乙歉嫠吣悖壬筒桓愫昧耍弊谠ノ⑿Φ溃骸昂茫敲茨憔捅鸶嫠呶伊恕!彼醋攀痔祝夯旱淖约捍魃狭耍锤纯醋拧*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还有一个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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