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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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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遥遥可见的灯海,便是秦都咸阳名动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说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阳都城,大格局上师法了镐京古制,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小布局略有变通而已。整个咸阳分为两个区域,即“城”与“郭”。“城”是国君宫殿与官府官署集中的区域,四面有城墙,民间称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区域称为“郭”,是国人、军队、商贾、作坊集中的区域。春秋战国之世,“郭”的区域远远大于“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说法。至于大多少,则无定制,要取决于都市的建造目标与可能进入的人口。咸阳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时的规模已经与当时的大梁、临淄、洛阳比肩,成为天下第四大都城。历经二十多年的扩展,事实上已经超过了东方三都,成为天下第一大都城。举凡国都,堂皇气势在于“城”,殷实富贵在于“郭”。真正能够对天下商旅与民众生出吸引力的,还是“郭”区。工匠、百业、商贾、店铺、财货、器物以及国人文明,统统都在“郭”里体现出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荣程度。商旅通则物流通,物流通则财货不乏,物流畅通,非但弥补了本国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国库钱税。如果一个国都的“郭”区能够成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好处,那可真是难以估量!
历经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业就象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庶民官府带来了许多好处。周王室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新兴的诸侯国对商业商人也早已经刮目相看了!齐国管仲做丞相时,官府介入商业,经营最重要的盐铁,又对私商统一管理,使商业在齐国成为与农耕并存的两大经济支柱,也使齐国临淄成为春秋时期最发达的商旅大都。
进入战国,商旅与自由工匠融合起来,商贾不再仅仅是贩卖成物的牛车商旅,而且成为直接制造各种器物的生产者,他们的作用更大了。这时候,最早实行土地变法的魏国,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场。丞相李悝发明了一个平粜法——丰年谷贱时由国库用比较高的价钱收买农民的余粮,荒年米贵时将国库储存的粮食低价(平价)卖出;具体价格由年成丰歉的程度(丰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这样一来,但凡丰年,商旅们就将在别国低价收购的粮食运到魏国来,卖给国库,魏国府库便极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们却又无法在魏国高价卖粮,因为他们无法抵御魏国府库源源不断的低价粮食;运走吧,几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马饲料更是折本,无奈只好自认倒霉,跟着降价。
如此一来,魏国粮食便成了只进不出,几乎将天下商旅手中的粮食财货大半吸引到了魏国的安邑商市。魏国的富强,一半功劳便在于借了吐纳天下财货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国迁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国变法的商鞅,本来就对魏国熟透,如何能忽视魏国这个基本的致富途径?然则秦风古朴,民众却素来厌恶商人。这种民风很有利于保持秦国的农战本色,但却不利于在秦国生发商业。权衡利害,商鞅便发明了一套内外有别的独特路子——对老秦国人,板上钉钉的重农抑商,商人不得入仕为官,国府不授商人爵位,国人经商须得官府准许并得缴纳高于农耕两倍的税金!对山东六国则大开商门,建立咸阳大市,税率也只有山东六国的一半,吸引六国商旅财货大量西来!
因了如此,建造咸阳都城时,“郭”区的一半便是规模最大的秦市与六国商贾区,命名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贤士一般!对于这个商区,秦人只能白日进去买东西,夜晚却不能进去饮酒挥霍,此为限酒。
一开始,秦人与六国商人都觉得别扭。时间一长,便都习惯了。在秦人,一则是慑于法令,二则是对商人世界本来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罢。在六国商人,则是贪于厚利来得便捷。秦人虽只在白日入市,却是入市必买,极少有山东商市那些闲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经富有,出手豪爽,既不还价又不罗嗦,买完物事就走,竟是极为爽利;若遇秦国官府上市购物,更是利市大开,精铁、生盐、毛皮、兵器、马匹、丝绸等诸般物事,只论好坏,不讲价钱不欺商旅。这在山东六国可是难得之极!众口相传,咸阳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来,名头越来越响,前来建立各种作坊与店铺的商人越来越多,咸阳也越来越繁华了。
这尚商坊分为两个区域:西边是咸阳南市,也就是山东六国称为“秦市”的交易街区,五里长街,店铺林立,货物极为丰盈;东边是外国客栈、作坊、酒店与六国商贾集中居住的坊区。在整个咸阳,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车马如流锦衣如梭繁华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质朴简约的秦人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东六国也是寥寥无几!入夜之后,这里便没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个尚商坊便成了山东游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灯红酒绿,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辆青铜轺车急急驶入尚商坊的东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马停车。一个红丝斗篷束发无冠的青年跳下车来,将马缰交给一个殷勤迎来的红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进店堂。
“敢问先生,吃酒?吃茶?博彩?对弈?”一个美艳的女侍迎了上来。
“吃酒。”来人冷冷一句,面色铁青着向里便走。
“先生,这厢清净呢。”女侍依旧笑意盈盈,飘在客人前面领路。
宽敞明亮的厅堂已经座座皆满,女侍将客人领到一个木屏隔间:“这间刚才退酒了,先生好气运呢。”
“好气运就是吃酒?”来人冷笑:“赵酒一坛,逢泽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问先生几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价呢?”
“啪!”的一声,红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风古寓没有麋鹿?还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规矩:麋鹿稀缺昂贵,定菜须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当遵从。”女侍不卑不亢的笑着行礼,转身走了。
片刻之后,三个红裙女侍鱼贯而入,轻盈利落的摆上热气蒸腾的铜鼎与酒坛酒爵并一应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红衣女侍立即毫无间隔的飘了进来:“先生,我来侍奉。”说话间便打开酒坛,一股凛冽的酒香便立即弥漫开来。
“赵酒猛烈,先生饮得,豪侠之士呢。”女侍一边熟练的斟酒,一边瞄瞄这位英挺俊朗却又满面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话题。谁知这位客人却极为不耐的拍拍长案:“你且下去,这里不用侍奉。”女侍惊讶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换上笑脸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击掌我便进来。”客人烦躁的挥挥手:“晓得晓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旧笑着,轻轻拉上活动的木屏,轻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时向经过的客人点头微笑。
这渭风古寓,便是闻名天下的魏国白氏开在秦国的酒店。最早开在栎阳,执事侯嬴与东家女主白雪,与秦国都有很深的渊源。白雪随商鞅死后,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灭,便各掌一支继续经营。侯嬴便成了统管白氏天下酒店的总事。当初秦国迁都咸阳时,因了渭风古寓的声望,商鞅为了吸引六国客商,力劝侯嬴与白雪将渭风古寓迁到咸阳,并且扩大了几倍,几乎与当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惨遭车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将这渭风古寓卖给楚国大商人猗顿,让白氏商家永远的离开秦国。谁知秦国看重白氏对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驷竟是两次亲自到渭风古寓拜访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继续留在咸阳,做山东客商的大纛旗。反复思虑权衡,侯嬴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这时,魏国的都城已经迁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经繁华不在。侯嬴便索性将安邑洞香春的贵重设施与经营老班底全部迁来咸阳,又将渭风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经营风格进行了重新改制,干脆大做起来。这一番举措名声大噪,渭风古寓顿时成了六国商贾与天下名士在咸阳的聚会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这里的一班主管、侍女与仆人,都是原来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见多识广,驾轻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这位女侍便是这里的“长衣”领班。与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着一领红色的大袖长裙,庄重大方中透着精明干练。而其他女侍则短裙窄袖,多了几分柔媚活泼。她们虽然都是豆蔻年华,但特殊的职业阅历,却使她们对人有着一种独有的敏锐眼光。客人进店,一瞄其言谈举止步态神色,“长衣”便立即发出一个自然的手势暗号,便有适合接待此类客人的女侍上前应对,桑田沧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长衣”领班竟亲自来应对侍奉木屏后的客人,这是极为少见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长衣似乎听见了什么,轻疾的推开了木屏,却不禁一惊,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客人已经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还在摇摇晃晃,右手却不断拍案长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识苏秦大计长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声凄楚愤激,长衣不禁陡然激灵了一下。略一思忖,长衣还是走了进来,轻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饮这赵酒,便下半坛,豪量呢。”
“笑我苏秦?不会饮赵酒?噢——,你如何又来了?出,去!”
“是。先生慢饮,我去拿点儿醒酒汤来。”长衣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就走。
“我,苏秦,醉了么?休得聒噪,去……”话未落点,便一头软在了案上。
正在此时,一个短裙女侍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在长衣耳边说了几句。长衣大是皱眉:“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来,关照这位先生。”说完,便与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向停车场而来。
渭风古寓的停车场,是一道高大的木栅栏圈起来的大场院,有六名通晓剑术的男仆专司守护,有十多名仆役专司照料车辆马匹。来渭风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闲庶民,人人都是高车驷马,每辆车又都各不相同,这停车场便成了天下名车骏马汇集的大场院。每逢夜色降临,楼外停车场便成了渭风古寓最有声势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特制的硕大风灯,照得满院通明。辚辚进入的各色车辆,立即被侍者引领到不同车位稳妥排列。按照惯常规矩,车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门下车进店,然后由仆役驭手驾车进入停车场,安顿车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亲自驾车的豪客,便有渭风古寓的“车侍”在酒店正门接过车辆,驾到停车场安顿妥当。车马一旦停好,驭手们便大摇大摆的进入停车场内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店堂,或进食饮酒,或博彩玩乐。停车场的仆役们便按照车辆主人或驭手的要求,或刷车擦车,或洗马喂马。明光锃亮的车辆间竟是人影如梭,骏马嘶鸣,一片忙碌。
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便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便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
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
“大雅大贵,好车!”
“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
“噢呀,六尺车盖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
“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轰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
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竟是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班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侯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
“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便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三三两两的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然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
车痴们木呆呆的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便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的跪伏在车前。车痴们(炫)恍(书)然(网)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
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
“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长。
“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
“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
“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
“大梁贵客?何人哪?”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八九我都识得,没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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