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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5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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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嬴傒赳赳应得一声回身便大步出帐。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来走到帐口,解下黑色绣金斗篷默默地给儿子披在了肩头,又解下腰中一口短剑塞在了儿子手中。嬴傒觉察到了父亲的双手微微颤抖,斑白的两鬓竟在顷刻间苍老了许多,心头不禁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间犹豫,嬴傒咬着牙关回过神来笑道:“父亲,这般物事军卒不宜。”又给父亲系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剑,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珍重!”猛然回头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个趔趄,却被身后的蒙骜恰倒好处地扶住了。
“说起王族送子,还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气也!”蒙骜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长吁一声:“骜兄,我心苦矣!只无由得说……”
这一夜,蒙骜一直陪着嬴柱说到了天亮。嬴柱从来相信这位缜密沉稳的老将军,当年将嬴异人交给蒙府与蒙武同窗共读,而今又将嬴傒交到蒙骜军中历练,咀嚼个中滋味,竟是不胜唏嘘。蒙骜遇战阵军事缜密多思,遇人交却是豪爽坦诚,听嬴柱唏嘘诉说便是大笑连连,说嬴柱这太子做得最轻松也最辛苦,轻松者强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听蒙骜感言国事,便问何谓不得心法?蒙骜说,远观者清,不得心法便是卖矛卖盾犹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心法只十二个字,自顾做事,子孙名位顺其自然!嬴柱听过许多人谋划开导,但要他对子孙顺其自然者,还只有蒙骜,一时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军的伤怀之情减轻了许多,便兴致勃勃地问起了蒙骜的军争谋划,是否要重新与六国开打了?蒙骜却是一阵沉吟而后反问,安国君若是秉政,军争大略将如何摆布?嬴柱顿时吭哧嗫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从来没想过。蒙骜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直言责难,既为邦国储君,便当光明正大地思谋国事,老王纵是万岁亦终有谢世之日,若嬴氏子孙尽如安国君之心,秦国岂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惭愧,便坦诚地向蒙骜请教。蒙骜说得老实,目下蜀巴两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国已经缓过劲来,他谋划在三年之内新成军二十万,五年内再成军二十万,使秦国总兵力恢复到长平大战前的六十万。蒙骜啪啪拍着粗大的军案:“老王歇兵,一则是等待邦国恢复元气,一则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如此,大军成势如何按兵不动?不争而预争,风瘫而绸缪身后,老王圣明也!”嬴柱大是惊讶:“老将军是奉诏扩军?”蒙骜神秘兮兮地摇头一笑:“老夫何曾奉诏扩军?说得是谋划,谋划!”“啊——”嬴柱(炫)恍(书)然(网)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谋划,只是谋划也!”
说着说着天便亮了,趁着清晨凉爽,嬴柱与白发苍苍的蒙骜告别了。但乘辎车上路便忽忽大睡的嬴柱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没了睡意,一路看着绿沉沉的原野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柱扎扎实实地嗅到了秦国土地上蒸腾而起的勃勃生机,多日郁闷的心绪第一次舒畅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张草席,砖灶中一笼驱蚊青烟。吕不韦正在后园消夜,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从草席坐起,西门老总事已经到了身边。
“东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门微微颤抖着来了。
“莫胡!甚音信?”吕不韦倏地站了起来。
西门老总事急促道:“暮时一黑犬入庄,嗖嗖四处搜嗅。仆役四围驱赶,黑犬却如灵猿一般躲闪逃开。老朽得报前去,黑犬不知从何处蹿出围着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前呜呜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详,黑犬颈毛中隐隐一道细绳,大胆伸手触摸,黑犬一动不动。老朽在黑犬颈下长毛中一阵摸索,便摸得一根皮绳绑着一支寸许长小指般粗细的竹管,解下打开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随墨獒沣京谷口。我叫一声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来,便知是送信人派这只灵獒前来带路。老朽猜测不出何事,决意先行试探再报东公。天黑之后,老朽带了一个武仆撑了一只小舟便去了沣京口,谁知却是小莫胡……”
“先说人在何处?”吕不韦拍着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贸然让她回来,人还在沣京口。”
“走!接她回来。”
“东公,华月夫人被刑杀,秦法连坐,这这这好么?”
“当初送莫胡给华月夫人便是错,不接回来更错!莫胡又不是芈氏老族人,秦法连坐,还能坐了仆役?吕不韦若连归来义仆也不敢收留,担待何在!”吕不韦边说边走,几句话说罢已经到了后园门边。
“东公莫走了,轻舟便在园池码头。”
“倒是懵了。”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跟着西门老总事便走。
这座新庄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塬之下,外边看去平淡无奇,实则却是大有奥妙。最特异处便是出行通道隐秘便捷,人车马舟皆可从任何角落直出庄园。后园水池虽只有二十多亩水面,却是水深三丈,经过一条极是隐秘的山洞暗渠直通渭水。吕不韦的轻舟有四名强壮水手,园池山洞不张帆也是轻快如陆车。从一片林木苇草中进得渭水,轻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借着风力向上游破浪而来。大约半个时辰进得沣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峡谷幽幽,往昔三面山头专门给夜舟指航的风灯全然没有了。
站在船头的西门老总事啪啪啪连拍三掌,叫了声墨獒。片刻沉寂,便听山坡林木中一阵轻微唰啦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骤然闪烁在岸边黝黑的山岩!西门老总事吩咐一声靠岸,小船便轻盈地荡了过去。西门老总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头前带着吕不韦上了岸边山道。硕大威猛的墨獒正昂头蹲伏道中,见两人上岸扭头便飞蹿出去。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墨獒去报信了,只怕走不到‘王道’门便有人来了。”
“沣京谷还有人?”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
“几个伤残老仆与当初买来的胡女无处可去,莫胡领着她们狩猎采集度日。”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担待也!”
正在说话间,便见王道废墟城门在朦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吕不韦油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与风姿绰约的华月夫人相见,不禁便是一声叹息。正在此时,一条黑影从废墟城门中倏地扑出,两人一惊之间,黑影已经蹲伏在吕不韦脚下,绿幽幽的光芒夹着哈哈喘息,却是石雕般一动不动。两人未及开口,废墟城门中又倏地飘出一团红影便扑在了吕不韦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吕不韦轻轻拍着怀中簌簌颤抖的肩头。
“莫胡误事,当受惩罚!”红影猛然扑拜在地。
“哪里话来?”吕不韦扶起莫胡笑了,“华月夫人自触秦法,谁却管得了她?”
“不。”莫胡连连摇头,“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给先生,如何能使那颟顸使者入邯郸而先生还不明就里?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岂有此理!”吕不韦一声呵斥,“颟顸者坏事,我纵事先知晓便能免祸么!从今日始不许如此想头!要说有罪,吕不韦第一个!我不谋事,荆云马队义士何能惨死!”
“先生莫伤心,我错了……”莫胡泣不成声。
“莫胡呵,你是荆云大哥的义妹,从今后便是我吕不韦的亲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却没有动。吕不韦(炫)恍(书)然(网)笑道:“你个小头领莫担心,沣京口的胡女仆役全回去,伤残者养其终生,健旺者做事,西门老爹正愁新庄没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还有事么?”吕不韦亲昵地抚摩着莫胡的散乱长发。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这是为何?”吕不韦大是惊讶。
“先生!”莫胡一声哭喊,猛然转身风也似地去了。
西门老总事大皱眉头:“莫胡忒煞怪!与老朽也是在这里会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没走?”蹲伏的黑犬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地呜呜,站起来摇着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头舔着吕不韦的脚面。吕不韦不禁悚然动容,轻轻一拍黑犬硕大的头:“墨獒,你领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话方落点,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蹿出,边走边回头,曲曲折折地将吕不韦两人领到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声大叫,墨獒箭一般蹿了进去。
片刻之间,一盏风灯挂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着两口大棕箱走了出来,为首者对吕不韦深深一躬:“莫胡姐姐说,这两口大棕箱交给先生,请先生恕她不归之罪。”
“敢问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嘱你等随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随先生留秦。”
“却是为何?”
“莫胡姐姐要回阴山草原,我等决意护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门老总事摇摇手,“莫胡剑术骑术俱佳,要得护送么?”
女子顿时默然,相互看看却没了话说。吕不韦大是起疑,挥手断然道:“老夫要见莫胡姑娘!”说罢大步便走。女子满脸通红,连忙抢在洞口前拦住扑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有苦难言,乞先生体察!”吕不韦生气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岂能不管?姑娘让开!”正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洞中忽地蹿出,墨獒对着女子汪汪两声,回头一口咬住了吕不韦衣襟便扯。吕不韦说声走,墨獒便回身进洞撒腿去了。四女无奈,便举着风灯跟了进来。
这座山洞宽阔深邃而又曲折无规则,两壁时有各式小洞嵌入山体,显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人工修葺。洞中脚地角落随处可见各色腐朽的木桶,隐隐弥漫出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吕不韦猜测,此洞很可能便是当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复交错的洞窟,若非灵异的墨獒搜嗅领道,吕不韦纵是进来也无所适从。走得片刻,墨獒回头一望,嗖地钻进了左手一座小洞。吕不韦疾步跟进,幽幽烛光下朦胧可见洞角草席上一片红影,走近端详,吕不韦不禁大为震惊!一个红裙女子缩做一团瑟瑟颤抖,脸上一副淡黄色的竹皮面具,散乱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得毫无血色……
“莫胡!”吕不韦惊叫一声,伏身抱起女子回头便走,嗡嗡话音不断在山洞回响,“西门老爹留下善后,立即将沣京口遗留人等送回新庄,若有未了之事,当即妥善处置。我先轻舟回庄医治莫胡!”
蒙蒙曙色之中,轻舟飞进了新庄后园的大池。吕不韦将莫胡抱进自己的庭院,吩咐仆役人等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后立即唤来正在洒扫庭除的陈渲匆匆说了经过。陈渲端详片刻便道:“此女……久伤未治又多居阴湿之地,气血两亏神志昏迷。我先给她灌下一碗灵芝汤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请来名医便了。”
吕不韦指指莫胡头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请太医。”
“我倒是修过女医,已经瞧出了几份奥秘,该当无差。”陈渲红着脸一笑,“那你便去忙了,只派个懂药的执事听我吩咐便可,若无异常,晚来当有起色。”
吕不韦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书房却是神不守舍。素来沉稳谦逊的陈渲说得三分便有十分,用不着担心。吕不韦心下激荡难平者,是对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牵涉的种种未知人事的秘密。莫胡是荆云举荐到身边的,莫胡既然已经知道了荆云一班义士的惨烈,她的面具与荆云烈士们的面具是否关联?蓦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却义无返顾剖腹自裁的越剑无,吕不韦心头便是一阵剧烈震颤!西门老爹当初说,莫胡是荆云的义妹,便难保不是爱着荆云的情人,也难保不是荆云马队某个义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随荆云而去,吕不韦何以面对隐身毁容全部惨死的任侠烈士?不!莫胡绝不能死!
午后时分,西门老总事满头大汗来报:沣京谷统共十六名遗留仆役,全数乘船回到新庄;只有那只墨獒守着华月夫人的墓园不走,谁也劝说不动;一个胡女说,若是莫胡在,也许能将它领走,华月夫人死后,墨獒只听莫胡一个人号令。
“西门老爹,沣京谷之事莫对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荆云可曾说起过莫胡与他?”
老西门摇摇头:“荆云义士只有一句话:先生得此女,堪托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与那位义士长相相似?”
老西门思忖一阵又摇摇头:“马队义士无人有真面目,委实看不出也。”
“华月夫人机谋颇多,老爹还是带几个人将沣京谷仔细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临晚霞照窗,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有年请。吕不韦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起居庭院,等候在廊下的陈渲便将他领进了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卧榻悬着白色纱帐,隐隐可见帐中安卧的纤细身影。陈渲低声道:“人已然无事,只怕要昏睡一两日了。”吕不韦道:“如此帷帐四布,不怕热出新病么?”陈渲红着脸一笑:“你知道甚来?回房说。”便拉着吕不韦到了自家寝室。
陈渲说,这个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旧伤,然目下之险是分娩血溃,若非及时带回,只怕此刻便没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经摘去,脸上并无破损之象,只发现鬓角发际处有一片秦半两大的烙印,大腿根刺有两个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青色印记,教人触目惊心!陈渲幽幽唏嘘,说她记得陈楚两国多有大商贵胄给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记,可这莫胡姑娘是阴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身印记?
“夫人能记得印记图形么?”吕不韦脸色铁青。
“发际处分辨不清,腿根处记得。”陈渲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起来。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国巨商猗顿氏么?”
“对!”吕不韦咬牙切齿,“这个部族素有恶癖,绝然无差!”
“那分明是说,莫胡曾经是猗顿族的女奴。”
吕不韦一阵思忖:“荆云义士曾经在齐国刑徒营做苦役,会否在那里结识了吴越囚犯,逃出后受托救走了莫胡?说不清,还是等她醒来慢慢再问。”
“我看,当紧是寻找那个孩童,她分娩刚刚两日……”
“呀!糊涂!”吕不韦一跺脚拔腿便走,来到大池边却见轻舟已去,便吩咐另来一只平日进咸阳运货的小船,跳上去说声沣京谷便下令开船。货船笨重,逆流上溯一个时辰方到沣京谷口。正要弃舟登岸,却闻山道脚步匆匆,西门老总事抱着一个包袱正迎面而来。
“老爹所抱何物?”
“一个弃婴!还活着,火炭一般滚烫!我正要轻舟先送回庄。”
“好极好极!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后回来再说。”说罢接过包袱跳上轻舟,四名水手八桨荡起,小船便箭一般顺流直下。
回到新庄,吕不韦立即将婴儿抱给了正在守侯的陈渲。陈渲又惊又喜,忙不迭给嘴唇已经青紫的婴儿针灸灌药,片刻间婴儿哇地一声哭叫,两人才高兴得笑了起来,陈渲又是一番清理呵护,忙碌得不亦乐乎!看着妻子手忙脚乱却又兴奋得咯咯直笑,吕不韦眼前油然浮现出卓昭身影,她若是她,也会如此么?
夜半时分,西门老总事归来说,查遍了沣京谷人能进去走动的所有废墟洞窟与华月夫人的庭院,没有发见可疑物事,只是这沣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伤病痊愈后再带人仔细搜寻,盲目寻去只怕是一月两月也没有眉目。吕不韦笑着摆手连呼天意!说找回了这个婴儿,其余物事与我何干,不用劳神费力,只催西门老总事说如何找到这个婴儿的。
西门老总事说,这个婴儿发现得颇是希奇!他带着两个胡女正要去华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个山洞查找,却见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进那座酒窖洞窟。有个胡女叫得一声墨獒,另个胡女说她看见墨獒好似叼着一只活物!老西门心下一动,便带着两个胡女提着风灯进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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