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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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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第3章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写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地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地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一,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我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在打算拆火,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留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去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地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寸高的玫瑰红?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发出“格格”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一接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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