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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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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霍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

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雨滴溅落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则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等速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到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轻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而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走回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已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需以你为标榜。”

 

第三0记 下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贺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

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

夫人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女仆在旁看着,见无人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皙白,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

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一直安静的夫人却回转身,低低开口,讲的是外国话,令她全然听不懂。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语声平静。

李斯德大夫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只温言道,“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夫人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么?”

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了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

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翼。

李斯德点了点头。

于是夫人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

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大夫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大夫送出房间。

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

这了半晌,夫人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夫人又叫住,“等等!”

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大夫也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也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

“我没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后的薛晋铭,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你带来的这位大夫真是仔细,瞧个风寒也如临大敌一般,倒教我心虚起来。”薛晋铭看着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国人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多心,没有事的。”

李斯德与公使馆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约,当即告辞,由督军府的车子送出去。

三个人伯午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

霍薛二人也不再议论政事,席间只说起北平旧事,坊间轶闻,两人竟有许多共识。薛晋铭善谈,言辞风趣幽默,连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严,频频妙语,引念卿莞尔不已。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

隔着一个桌子,念卿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薛晋铭的目光。

他在看她,虽只一瞬,那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她眼里,熟悉得怕人。

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什么时候……念卿心底茫茫的,蓦然浮起当年的一幕……那时他拘禁了她,赢得同她的赌约,在竹廊中与她举杯相庆。她恨恨将一杯酒泼了他满脸,他将桌上杯盏全都扫落在地,将她推倒在狼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尽她的血才罢休。她不挣扎,冷冷地看着,没有活气的眼睛直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她,就像现在,也就是这样的目光……一般的凄楚,一般的惶惑。

他同仲亨说着话,似乎并未觉察,笑谈间不疑难问题地看过来,蓦地问她,“对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罢?”

念卿微怔,“是。”

薛晋铭笑着叹口气,“霍小姐都快三岁了,我还无福得见。”

霍仲亨一笑,接过话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个尤其顽劣罢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晋铭了然而笑。

“不单像,也是他给宠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儿,眼中有细细柔柔光彩,“你可曾见过谁家小孩枕一头豹子睡觉?”

“豹子?”薛晋铭失惊,“活的豹子?”

“活的,这么大一头,叫墨墨!”念卿笑着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还没有霖霖的时候,我们就养着了,从小狗那么一丁点儿大,足足养到现在,连他都拖不动呢!霖霖刚会走路的时候,墨墨就在一旁跟着:霖霖要睡觉,它便趴在身边守着,有时霖霖爱拿它当枕头,搂着它脖子睡……”

薛晋铭听得瞠目无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问,“它不咬孩子吗?”

“怎么会,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还要听话。”念卿一脸骄傲,似乎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说着扭头望向霍仲亨,明眸闪闪,似寻求他认同一般。

薛晋铭怔怔看着眼前孩子气的念卿,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

霍仲亨却见惯不惊地微笑,用哄孩子的声气说,“对对。”

说罢转头对薛晋铭故作悄声道,“她是将墨墨当作另一个女儿看待的……她惯爱这些,我家园子里猫狗鸟雀不知道收罗了多少,多亏我有先见之明,选的地方足够大。”

念卿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报告!”

门外一声禀报,令她笑容敛去,眉心蹙起一丝不悦。

明知道督军与夫人在宴客,若非十分紧要的事,侍从也不会冒冒失失来打扰。

霍仲亨皱眉接过侍从呈来的函件,只略略扫了一眼,脸上神色已凝重,当即便吩咐备车去总理府。这顿饭自然吃不下去,霍仲亨也不同薛晋铭讲什么虚礼客套,匆匆道了抱歉,只吩咐念卿好好款待,改日再向四少赔罪。

看他匆匆离去,靴声渐远,念卿目光犹望着门外,半晌没有出声。

檐下风起,吹得垂帘簌簌。

薛晋铭出神地看着她侧影,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晋铭,我真害怕。”

“你怕什么?”

“废督这件事,我总觉得会有极大的麻烦,会很不妙……”念卿回过身,幽幽看他,眸中流露无助,“我说不出哪里不好,也不能不赞同,可是每每想起来,总叫人心神不宁。”

“你的担忧同督军说过吗?”薛晋铭凝望她。

念卿摇头。

桌上菜也渐凉,薛晋铭看了庭外摇曳花树,对她微微一笑,“出去走走,屋子里太闷了。”他取了她搭在椅背的披肩,替她搭在身上。

二人缓步走在园子里,碧树掩映,繁花正茂。

“我明白你的思虑,你担心督军成为众矢之的,反伤自身。”薛晋铭缓缓道,“是以,方才我也向他进言,请他在废督之事上缓进徐行,多留一些余地。”

“他要听得进去才好。”念卿叹息,还欲再说什么,却蓦地转身,掩唇呛咳起来。

“念卿!”薛晋铭忙将她扶住。

她抽身退开,离他远远的,“别……别靠近我。”

薛晋铭怔住,望了她,轻轻开口,“你是有福的人,上天如此眷顾你,不会让你有事。”

念卿抬眸看他,渐止住咳嗽,目光盈盈如水。

他身后花树被风吹动,落英点点拂过肩头,将他眉梢眼底都染上温柔。

“你知道么,我总以为能比他做得好,能给你千百倍眷顾宠爱,令你无忧无虑……可我似乎又一厢情愿了。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情愿。”他伸出手,替她牵起滑下肩头的披肩,“总是亲眼见着我才相信,你只在他身旁才会那样地笑……念卿,你这样好,谁忍辜负,上苍也必会一直眷顾你。”

霍仲亨夜深才回来,脸有倦凶,一进门见念卿侍了沙发,还在灯下等着。他怫然便有怒色,正要开口数落,却见她微垂着脸,以手支颐,分明已在灯下睡着了。

桌上搁着两粒医生给的药片,杯里水还温着。

霍仲亨轻轻将她抱回床上,“念卿,醒醒,吃了药再睡。”

她朦胧睁眼,似乎困极了,看到是他,便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又要睡过去。他忙拿过水杯,将药片送入她唇间,“乖一些,快把药吃了。”

她顺从地吞下药,眼睛也没睁,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疲倦贪睡,霍仲亨深深看她,小心翼翼放她在枕上,牵过被子给她盖好。

更深,夜浓,人静。

就这样静静看着灯下沉睡的她,仿佛已是世间到乐。

霍仲亨俯身吻了她脸颊,关了灯,悄然退出门外。

春夜静谧,天气还仍凉爽,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潮热。念卿朦胧里辗转,觉出身上有汗,潮潮得粘着肌肤,鬓发也汗湿。她醒来,下意识伸手,发觉枕畔空空无人。

“仲亨?”念卿一惊而起,开了灯,见床头搭着他的衣服,人却不见踪影。

念卿披衣而起,悄然穿过走廊,见书房里亮着灯,却也无人。

只有书房通向庭中的门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

念卿走进去,瞧见他独自一人立在帘前廊下,身影萧索,闷闷抽烟。

他听见她脚步声,回头看了她,无奈地笑,“你还是起来了。”

“嗯。”念卿淡淡应一声,倚在门上看他,并不过去。

他朝她伸过手,“过来。”

她仿若没听见,只望着他,良久轻声道,“不要烦,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才好。”

他点头笑笑,朝她走来。

“我有些困,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睡。”她却退后两步,不待他过来便退到书桌后,低头回避他的目光,“这几晶我不太舒服,想一个人睡,你……你就在书房睡吧。”

霍仲亨脸色微变,定定看她。

念卿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他冷冷语声,“你给我过来!”

她站定不动,冷不丁被他从身后拥紧,那坚实臂膀将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仲亨,不可以……”念卿喘息挣扎,极力想将他推开。

他圈牢她身子,低头吻住她肩颈,吻在锁骨起伏的那一点微凹处。

“没什么不可以!”霍仲亨语声蕴有怒意,“我要你你起来,你就乖乖给我好起来,不准再说这种话!生病又怎么样,我会怕那区区一点小病?”

温热水滴落在他手背,她无声落泪,终于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如无助的猫儿一般软软倚在他胸前。他抚着她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蓦地,他转过她身子,笑着看她,“还有一个好消息我没告诉你。”

念卿抬起朦胧泪眼。

“我们要回家了!”霍仲亨似乎兴高采烈,“终于可以赶上霖霖的生日,你的礼物不会白买了!”

第卅一记上 

四月廿七日,内阁突然下令撤去东北靳义明、吴云鹏二人军职,急调佟岑勋部回师进驻,撤换相关将领二十九人,并以渎职滋事罪名将其中一十七人逮捕,移交军事法庭裁处。

靳、吴二人意欲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独立,反对废督,却被这一击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仓皇往山东逃窜。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击,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此次亲自率部截击的正是少帅霍子谦。

靳义明兵败被俘虏,吴云鹏则抛下亲族部属,只身逃往日本避难。

五月五日,霍仲亨宣布所辖五省废除督军一职,将全省军政划为九个卫戍区;自任卫戍总司令统一管束地方;成立军务善后处,解决裁军善后等相关要务,并亲任军务善后督办;各部属将领暂居原职,以稳定军心为首要。

随后又宣布新的电令。限各卫戍区长官六个月筹办裁军善后方案,酌定消纳方法,以为士兵异日谋生之计。其余各军饷及军事项经费,仍在税项下支取;各地军法暂依旧制,俟联合政府成立,再依新宪为准。自废督日始,军费应较前有减无增。

五月七日,内阁颁布废督令,北方各藩镇即日改制。

电令一出,举国震动,舆论大哗。

巨变来得比预期中更快更迅猛,辗转呼吁多年的废督之声终成事实。

五月九日,南方军政府临时大总统兼大元帅公开致电霍仲亨,称『废督之举利在千秋,惟牺牲个人权利以致国者,君实为当世第一人。愚诚叹哉!』

至此,废督之议终成定局。

在中国大地上叱咤多年的“督军”,似乎一夜之间便要退出历史舞台,成为过往烟云。

然而,南方第一大报章率先在次日打出巨大配上标题:“欺世盗名,玩弄民意,废督空谈终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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