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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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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自嘲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人生,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想得透彻这答案。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第四0记  上

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

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眼部发跟随侍从上车。

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

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气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曝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地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枪声骤响。

子谦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树下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

车子缓缓从刑场外驶过,仿佛故意载着子谦绕场观看枪决,直至最后一轮枪声响过,才掉头重新驶向回城方向。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

侍从官从后视镜里小心打量后座上少帅的神情,见他脸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长出胡茬,脸颊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毫无波澜。车子已经驶出刑场老远,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窗外,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车子抵达茗谷,早早候在门口的四莲遥遥望见他下车的身影,已奔上来迎接。

站在台阶上的念卿牵着霖霖,静静看着四莲扑入子谦怀中,看着子谦木然的笑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谦,甚至也不是数日前狱中曾见的那个子谦——在他的身上又什么东西仿佛已不见了。

眼前的子谦,笑容木然,神态木然,仿佛对身旁的一切都木不关心。

念卿心里揪紧,牵着霖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兴地挣脱了奔向子谦。

子谦低头看霖霖,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头看见伫立阶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盖。

念卿的微笑也因为他冰冷眼神而凝结。

她将他在狱中所说的话悉数转达了仲亨,原本不指望仲亨能谅解子谦的想法,只希望对父子能少一些误解……却没想到,仲亨在两日前签署了枪决光明社一干案犯的命令,同时下令释放霍子谦。

子谦出狱之日,便是那二十余案犯执行枪决之时。

霍仲亨命令侍从官前去接子谦出狱,途中取道刑场,要让子谦亲眼目睹那行刑场面,让他看着那些人毙命眼前。

他说,“要讲信念,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信念。”

此时此刻,子谦冷冷目光却迫得念卿心里透寒。

看着两人四目相对,陷入僵然局面,四莲忙上前挽了子谦的手,关切问他累不累。子谦不答,从她臂间抽回手,漠然走上楼梯。

从踏进家门,他就没有一句关切问候。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声叹道,“他是这样的性子,让他先歇一歇。”

四莲默然点头,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清减下去,这些日子憔悴不少。

“我去给子谦煮点粥。”她勉强笑一笑,执意要亲自下厨。

念卿无奈,只得遣开女仆,陪着她去厨房。

四莲平日活泼爱笑,此时只低头做事,神思有些恍惚,听着念卿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蓦地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小莲……”念卿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拍她肩背,柔声劝道,“给他些时间吧,过些年他会慢慢懂事起来。”

四莲摇头不说话,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可那泪水越擦越多,总也不停。

念卿怔怔看她,心里模模糊糊想起子谦的母亲——仲亨的原配妻子,那个只在遗像中见过的女子,那张端肃清秀的容颜,不经意间竟与眼前的四莲重合。

外面有车子驶近,有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是霍仲亨回来了。

念卿忙拿手绢拭去四莲眼角泪痕,笑着哄她,“快别怄气了,若被你父帅知道他欺负你,只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来。”

四莲将泪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别傻?”

念卿怔住,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却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径自转过话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傻下去也好。”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勉强。

念卿心下涩然,却也只得回之一笑。

四莲扬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涩全都烟消云散,一转身迎出客厅,甜声唤道,“父帅,子谦回来了!”

霍仲亨嗯一声,也没什么回应,似乎随口问了她几句。

听着他们在客厅里闲话如常,严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却是越发茫然,眼前一时掠过子谦冰冷眼神,一时掠过四莲苦涩与甜美交织的笑容。

身后灶子上的粥刚刚煮开,谷米香气溢出,咕嘟嘟翻着泡。

金色余晖铺洒窗前绿茵,夕阳下宁静的茗谷又将迎来一个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将来,不知往后的几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黄昏里渡过。

念卿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仲亨和霖霖的笑声,间或有四莲的软语,心中却只飘忽忽想着……明日仲亨就要启程北上了,他说一旦和谈成功,南北一统,毕生心愿达成,便是他携妻儿归隐林泉的时候。

这茗谷,便是他与她避居室外的桃源。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来了!”

女仆奔进来咋呼呼的声音惊回念卿神思,这才发觉粥已煮得漫出来了,一股焦糊味到弥漫。念卿下意识伸手去帮忙,却不慎被烫到了手。

霍仲亨也被惊动,闻声赶过来,一眼见她手被烫伤,立时沉下脸,责怪她不该亲自入厨。

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数落。

仆人取了药膏来,他不要人插手,亲自给她敷上伤处。

见此情状,四莲顿时识趣,领着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药膏在她手背上涂抹,念卿不语不动,静静看了他良久。

“好了,当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释重负对她一笑。

她却张臂环住他颈项,将脸深深伏在他胸前。

“这又怎么了?”霍仲亨诧异看她。

“等你从北平回来,答应过我的话,会不会忘记?”她 望着他,目光幽幽,像是个唯恐被遗弃的孩子。

霍仲亨笑了,“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忘过。”

念卿软软倚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知道么。看着子谦和小莲这个样子,我总是提心吊胆……今日子谦回来,看他的神色十分不好……你用高压手段对待光明社也就罢了,对自己儿子总是有些过了。”

霍仲亨脸上笑容敛起,“那混小子不用你操心。”

念卿不悦蹙眉,“你不要一味强硬好么,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你的军营。”

“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一样!既然他要走一条新的路来给我看,那便让他走去,我等着他能走多远!”霍仲亨冷冷起身,怫然有怒色,“关他在牢里,他不服,那我便放他出来,好让他亲眼看看信念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以为动动嘴皮就有了信念?天真!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换的!”

————————————————

到晚饭时分,子谦总算是下楼来了。

看他平静地陪在四莲身边胡子刮了,气色也好了些。

念卿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让四莲坐到自己身边,让子谦坐到或仲亨身侧。

然而仲亨对他视若无睹,仿佛家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纵使念卿一再以眼光给他暗示,他也无动于衷。

子谦神色平静,对父亲的冷漠态度似并不在意,反倒沉默得出奇,只在四莲给他布菜时,才抬头略微笑笑。

念卿心里忐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所幸有霖霖缠着仲亨玩闹,有四莲在侧温言说笑,一家人总算聚在一处吃了顿太太平平的晚饭。

霖霖一心要去和墨墨玩,三两口吃完饭便丢下碗,强要拽着父亲一起去按墨墨。霍仲亨自然顺着她,饭也顾不得吃完便起身随她去,对念卿的嗔怪也置之不理。

父女俩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领着墨墨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直至天色渐黑也不舍得回屋。

听着霖霖脆嫩的欢笑与霍仲亨爽朗笑声不时传来,念卿步出连廊花架,拦住疯跑的霖霖,拿手绢帮她擦试满头的汗。

霖霖也疯得累了。顺势赖在妈妈怀中。

仲亨来到跟前,念卿抬眸一笑,不经意间瞧见他身后连廊尽头,站着沉默的子谦。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这里。

霍仲亨顺着念卿的目光,回首也瞧见了子谦,脸上笑容顿时敛去。

“我带霖霖回房了。”念卿抱起女儿,压低了语声,对他软声劝道,“你明天就去北平了,好好同那个子谦说会儿话,别总骂他。”

霍仲亨嗯了一声,沉着脸负手看向子谦。

子谦并不走近,也不说话,只站在数步外望住父亲。

这古怪态度令霍仲亨皱起眉头,斥责的话到了唇边,想一想还是罢了。

眼前神色落寞而木然的子谦,令霍仲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抑或失望,抑或无奈,抑或歉疚……终究只是叹口气,拂袖转身离去。

“父亲。”子谦却开口唤住他,语声低哑,“小莲说孩子还没有取好名字,您若是有空,便给孩子取个名吧。”

霍仲亨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为之缓和,“这不是还早么 你急什么!”

虽是斥责语气,却也不禁莞尔。

霍仲亨好笑地看着子谦,“我看你别的不急,但爹倒是迫不及待。”

子谦低头笑,“我其实……总觉得有些仓促。”

霍仲亨表情变了变,到底忍俊不禁,笑着叹了口气,“是,恐怕人人都是如此。”

子谦定定望住父亲,蓦然问,“是么?”

霍仲亨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转头岔开了话,“明日我将外出巡阅,有一阵子不在家中,你好自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询她的意见。”

见子谦颔首不语,霍仲亨一时也无话,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关切温和的话语,多少年都是板着脸,早习惯了冷言冷语,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子。

迟疑了片刻,霍仲亨认识淡淡道,“听说前几日拟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谦依然颔首不语,直待霍仲亨转过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才低低问了一句,“那霖霖呢?”

霍仲亨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子谦哑着嗓子问,“有霖霖的时候,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霍仲亨默勒片刻,硬声回答,“那不一样。”

年少懵懂时,自己尚不及弱冠,尚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仓促得来的孩子亦不曾想过珍惜;戎马半生,转眼便错过稚子绕膝,父子间隔阂已深,更为再娶新妇而反目;原以为是终生缺憾,却不料老来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弥补。

彼时此时,又岂能一样。

对霍仲亨而言,是岁月心境的不一样,听在子谦耳中却不然。

区区三个字的“不一样”,令他本已苍白的脸色骤然惨淡。

不一样,果真是不一样。

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个笑脸。

他所渴慕的种种,从幼时一个拥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亲轻而易举撕碎了踩在脚下。

从父亲的目光里,他读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只是在看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能冠以这个姓氏已是他霍子谦最大的光荣。

第四0记下

帘外朦朦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

四莲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楼下传来,枕畔子谦却已惊醒,睁眼听来,却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翻身而起,赤足披起睡袍,匆匆推开露台的门。

晨风送来海面的潮湿,迎面吹得发肤生凉。

子谦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半暗,庭院里还亮着灯光,花树绰约影子半隐在暗处,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

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

朦胧灯光照着两个淡淡身影相携走出,肩并肩,手携手,在市从仆佣的目光里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装的挺拔背影,有了身侧玲珑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怎么这样早?”四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披衣来到身侧,见父帅天色未明就已启程,不觉愕然。这时家人还在熟睡,他却谁也没有惊动,只让夫人送他到门口。看着那二人相携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里,仿佛走在田园画卷中,纵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四莲看得呆了,良久回过神来,怔怔问子谦,“不去送一送父帅么?”

子谦只是沉默,撑了露台雕花栏杆,定定看着那一双相依相携身影。

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么,抑或在父帅心里,真正牵挂的只有妻女,他却是个十足多余的人……子谦低了头,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湿意。

四莲看着夫人送父帅至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父帅站定回身,低头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夫人仰脸笑,旗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脸颊;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间,久久不舍将她放开。

侍从环立在侧,他们却坦然从容,一举一动自是真情流露,另见者动容。

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夫人伫立在门前阶上,孑然望着远处扬尘,身姿亭亭于风中……四莲心下起伏,欣羡中难掩酸楚,回过头来却见子谦正深深看着自己。

“他们这样真好。”他露出微笑 ,语声温柔平和。

“这便是书中说的鹣……鹣鲽情深罢?”四莲想了一想,不太确实是不是这个词,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笑看子谦。她念书不多,只略识几个字,如今才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国文与英文,进境已是十分神速。

子谦莞尔点头,“鹣鲽情深,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的典故四莲却未曾听过,他便揽了她,倚在露台栏杆上,一面看着晨光点点亮起,一面柔声讲给她听。四莲倚着他肩头,听得神往,不由脱口道,“往后我们也会的……”

话音甫落,红晕已升上她两颊。

看她羞怯咬唇而笑,子谦忧郁眼底也有了暖意。

“小莲。”他低低唤她的名,“是我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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