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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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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看着她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霜意凌人,一时不敢直视。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

 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垂低的树枝拂过樯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

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听我告诉你,又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念卿一言不发飞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吹的猎猎,裙裾扬起,马蹄声声踏得草叶纷飞。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

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干。

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阴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鬓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

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非~凡~~~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非~~凡~~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无恙,只是……实在无法保住……”

她仍没有说话,垂下眼,仅有的一线希冀光芒熄灭,神情如死灰。

侍从僵立在门边,手足又凉又沉,不忍上前惊扰她,又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守在床边……她已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也没有一句话。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医生说她就快醒了。”侍从敛息探问。

她点了点头,扶了床沿起身,却似丝毫没有力气。

侍从忙上前搀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单覆盖的严严实实,边上却有一点被她起身时带皱。她伸手抚平那处皱痕,似乎怕进了风,冻着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将被单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

她一颤,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欲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

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阖眼睡过去。

可是,不对,还不能睡,有什么事情是她我拿国际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事被忘记了……

侍从看她眼睛渐渐阖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情急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医生和护士已奔进来,见状忙要送她进病房,她却勉力摆了摆手,自己缓缓站稳身子,却仍有些摇摇欲坠。侍从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这里!少帅……也该入殓了……”

念卿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雪白床单覆盖下的子谦,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侍从看她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生。于是沉声道,“夫人放心,这里属下自会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电报。”念卿哑声开口,一字一句竭力说的清晰,“不要让他知道。”

侍从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码头上的事,对外头找个说辞挡过去,家里的事……”念卿目光恍惚,语声却坚决,“暂时封锁消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侍从呆望夫人,一时间,完全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来这样的胆量敢将此事一肩担下!除了这样大的事,又岂能对将军隐瞒?难道独子下葬,也不通知为父的赶回来?

夫人却头也不回,步履缓慢的走出门去,孑然身影穿过午夜医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顶上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两旁刷的粉白的墙壁,似将她那单薄身影压在中间,不断朝她压过去,压过去……

子谦的葬礼在三日后举行。

外间因码头那一场大乱,已是满城轰动,各种离奇猜测不绝,一时流言四起。

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没有音讯传回。

因念卿执意压下消息,不对外张扬,丧事也就只好从简。

子谦不信宗教,便没有道场法会,没有设灵致祭,只按照四莲的意思,请来一位高僧为他念诵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他消除业障,解脱苦海。

出殡之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念卿、四莲、霖霖。

墓地择在离茗谷不远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围,面朝宁静海湾,脚下有万亩梨花,每到春来,雪海飘香,满目晶莹。

这梨花林是仲亨常来漫步的地方,他喜欢这里,他说北平故宅的后面也有大片梨花,虽不及这里的多,却是他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所在。

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谦的儿时梦,旧时欢。

念卿驻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涛,没有梨花绽放的时节,层叠枝叶被风吹拂,远远送来细细簌簌的林涛,奇+shu网收集整理仿佛有谁在耳边低语。

天边有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连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来又有暴雨将至。

挟裹潮意的海风越来越急,海面腥气与湿气混合,疾风吹的念卿一身黑裙黑纱飞扬。

空气里的潮湿终于变成雨意,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

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见的雨丝玩,不经意看见一只随风飞来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绕着四莲飞舞,仿佛是被她鬓旁白色小花引来。

四莲被仆佣左右搀扶着,鬓角都是汗,脸颊隐隐有了些血色,脸色不像前几日那样青白。那淡淡红晕衬着她苍白的脸,仿佛竟有些透明。

因担心她身子虚弱,念卿让侍从备了软轿抬她上山。她却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来,以她小产过后的身子,能走上这半山腰已是虚汗透衣。

半空中闷雷阵阵,雨丝越来越密。

死寂的山岭上,疾风卷起漫天纸钱,与碎叶交杂在一起,上下飞舞。

子谦的灵柩落葬,黄土一捧捧撒下,将棺木渐渐掩盖。

侍从与仆佣纷纷跪地哭号,悲声此起彼伏,阵阵撕扯人心。

女仆牵着霖霖,让她跪在夫人身边,给她的哥哥叩头。

霖霖睁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四莲……她们俩的样子多么奇怪,脸上没有一点眼泪,好像都一起变成了木头人,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洞望着前面。霖霖屏住气息,随她们叩下去,又起来,再叩下去,再起来……终于女仆放开了她,她立刻挨到妈妈身边,小心翼翼摇了摇妈妈的手,扭头又去看四莲,问出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哥哥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念卿垂眸看女儿,在她黑乌乌亮晶晶的眼里,看见自己神情恍惚的样子。

她却不敢看四莲,一直不敢看,每每到了四莲跟前,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希望四莲会哭、会恨、会狠狠咒骂。

然而四莲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痴痴怔怔,好像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当她在病床上睁开眼,得知子谦与孩子已双双离去,她就那样睁大眼睛望着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说出下文,等她说子谦还会回来。

没有人见到少夫人的眼泪,及时仆人在深夜走进她的房间,也只看见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她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就鲜少有激烈的情绪,不像念乔,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

从前总是那般沉静,如今这沉静变成了死寂,再没有一丝波澜,一颦一笑都似已冻结。

直至这一刻,看着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鲜朗的男子将永远埋在黄土之下……念卿望着四莲,目不转睛望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在四莲脸上看见了笑容。

四莲在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细细,如同在婚礼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谦就在她面前,有一次伸出手给她,领她翩跹起舞,带她旋入五月绚烂的花海。

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绽开,令念卿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梦中都浮现葬礼那日四莲的的笑容。

葬礼过后,四莲病倒,连日高烧不退。

念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照料了两天两夜,终于也不支。医生唯恐她的肺结核因过度悲伤疲劳而复发,不得不注射镇静药剂,强制让她卧床休养。

所幸四莲开始好转,毕竟年轻,身子康健,高烧退的也快。

这日夜里念卿精神略好,听女仆说少夫人还没睡,大半夜了还在整理少帅留下的书。念卿默然听着,怔了半晌,披衣来到四莲房间外。

虚掩的门里亮着暖色灯光,四莲跪坐在地毯上,将书本堆了满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见念卿站在门外,也没什么反应,复又低下头自顾忙着。

念卿推门走进去,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叫人给你拿个垫子。”

四莲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声问,“忙什么?”

她垂目看着那些书,语声低微,“他看书总是随手乱放,到下一次又不记得放在哪里,总是一顿乱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来才不会找不着要看的书。”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书,涩然道,“两父子真是一样的习惯。”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又能在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长衣搭在四莲肩头,转身朝门外去。身后却听四莲低低开口,“你……帮我瞧瞧这个好么?”

念卿回身,见她从胸口取出那只怀表,捧在手心里,“这上面刻有洋文,我认不得。”

那怀表表壳十分简单,迎着灯光看去,依稀可辨表壳下方刻有几个细小字母。这不过是原厂商的标识,并不是仲亨或子谦刻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四莲却满眼期待,目不转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谦究竟在表上刻了什么。

念卿指尖抚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见开头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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