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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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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非。凡。。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非~凡~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非~凡~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非。凡。。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会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稍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

她眼里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

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

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

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么?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

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

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

三人一时都无言。

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比之少夫人、比之顾青衣、比之方洛丽,比之梦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于此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从前平庸如颜世则,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辗转千里,终于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夫人语声低微,“你知道么,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宁肯留她在我身边,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与活,从她口中说出来,如此平常恬淡。

蕙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接到顾青衣的密电,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没什么可顾忌。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没有最后关头,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他的儿子,我未能守护住,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我不会再放手。”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这一瞬,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

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后一句话,没有当着他们面前说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国,我便以生死酬你。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中,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足见那人用心之深,预谋之早,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噙一丝笑,看着眼前白须飘拂,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声,“柳公,远来辛苦。”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身旁没有侍从仆佣,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意态轻慢,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柳沛德拄仗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烟白色滚珠旗袍,乌黑头发绾成低髻,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

她虽穿了素色,却没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锦绣在身,全然没有一丝戚容。

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过镜片,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她挑一挑眉梢,优雅抬手请他入座。

照面一眼,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并请节哀保重……只是话音初落,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归家途中,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

“请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须微颤,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霍夫人,据老夫所知,外间谣言纷传,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污蔑领袖,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诛,夫人莫要行差踏错,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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