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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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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同,我尤其喜欢一处,是个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个小岛,岛上竟盛开著玫瑰花。沿著池,有著曲曲折折的栏杆,构造颇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栏杆外面,种著一排柳树,柳枝垂地,摇曳生姿。“如果月夜到这儿来赏月,一定美极了!”我说。

“你的眼光不错,这儿本来是供人赏月用的!今晚我们可以再来看看。”思美说。参观完了寻梦园,我不禁感慨万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金钱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亲竟有力量造这样的一个花园,而花园又如此的雅致脱俗,我不能不对这人感到几分诧异和好奇。对寻梦园的故事也更发生兴趣了。和思美一起踱进客厅,我发现有一个瘦瘦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她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和一个高鼻子,年轻的时候,可能长得很不错,现在她的面部却显得很阴沉,除了那对眼睛外,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细而长,骨节很大,是一个多骨而无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衬托得她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一走进去,她就盯住我看,从我的头到我的脚,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身体却寂然不动,像一尊石膏像。女朋友17/22

“哦,妈,这是我的同学唐心雯,我提起过的。”思美对那女人说,又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母亲。”

“方伯母,”我礼貌的点了个头。“思美约我来住几天,希望不至于打扰您。”“别客气,”方伯母说,声调却冷冷的:“随便玩吧,这里只有一个空园子!”“一个非常可爱的空园子,”我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有这样一个空园子呢!”

思美给她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给我和她自己调了两杯冰柠檬水,我们在客厅中坐了下来。方伯母从茶壶底下拿出一副骨牌,开始玩起通关来。我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大自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思美也沉默著,我忽然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很疏远,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到窗边,太阳渐渐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红的,彩霞带著各种鲜艳的颜色,堆积在天边,树叶的阴影投在窗上阶前。蝉鸣声已经止住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多美的黄昏!”我想,“但,仿佛有些什么看不见的阴影存在著,我觉得这花园并不像外表那样宁静安详。”

有脚步声走进来,我转过身子,是个年轻的男人,穿著件白衬衫,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没有扣,袖子松松的挽了两环。我觉得面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给我开门的那个园丁。我正在发愣,思美已站起来说:

“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后对我说:“这是我哥哥方思尘。”我愕然的望著方思尘,顿时脸发起烧来,想起中午我竟把他当做他们家里的工人,不知是否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我呆呆的站著,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方思尘却不经心的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唐小姐我已经见过了,中午是我给她开的门。”“真抱歉,”我狼狈的说:“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著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著转过身子,用背对著方思尘,望著我直笑。然后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著脸!”她这句话说得很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的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的说,把杯子送别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的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我惊异的看著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的说:

“不!不!我不会。”“不会?”他望著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的注视著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二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著,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著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著。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儿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著栏杆望著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的挂著,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的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著水,一面倾听著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女朋友18/2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的,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著‘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著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著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著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我望著那个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著,她揽住我,仔细的看我,然后问爸爸说:“‘是思美?’“‘是的!’爸爸说,微笑的望著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叠连声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著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的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怯生生的望著妈妈,温柔婉转的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的对望著,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著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著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二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的守著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的拉著爸爸的手,脉脉含情的望著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的爱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四十年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著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的坐在一个地方凝视著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说完了,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著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灵来爱,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妈妈彻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凉,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的坐著,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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