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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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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威之后,另有数名掌事和伙计,乌泱泱跪了一片,将后巷死死堵住。唐逸急于回家更衣赴宴,颇不耐道:“究竟何事?”铺子里的事,他从不插手,最多去支些银钱周转,这些人倒赖上身,哭到他这儿来了。
  “四爷明鉴,正是为四爷前些日子从小人手里支用了货款,如今无钱进货,生意受些损伤,奶奶怪罪下来,要撵了我们!”
  唐逸沉吟片刻,暗暗烦恼。这些人身契都在林氏身上,要卖要撵,本不愿过问,可既事及自己,岂能叫这些下人替他担罪?
  张威等便是瞧中唐逸为人心软和善,才敢纠集一处闹将开来,更况,他本有后盾,这些年又私誊账册契书良多,故而有恃无恐。
  唐逸道:“你等且回去候着,我自有话与你们奶奶分辨。”
  唐逸径向挽香苑去,才到院内,就见林云暖身穿家常衣裳,与侍婢们一同搬搬抬抬,不时笑闹几句,气氛极是愉悦。
  唐逸的脚步不由缓住。见惯了她的冷清,忽觉她的笑容十分珍贵。自己真要为几个下人令她烦恼么?
  踌躇间,朝霞轻唤:“四爷来家了!”林云暖闻言抬起头来,阳光太烈,她轻眯住眼,笑容还挂在面上,唇边浅浅两个梨涡不及消逝,唐逸干咳一声:“这是做什么呢?”
  “我见天气还好,把书册、夏被都搬出来晒晒,眼看仲秋,该取冬季的衾被出来用了。”林云暖淡淡回话,笑容散了,眼下唇边再看不出半分起伏。
  “哦……”唐逸心中默默一叹。她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好,镇日冷冷冰冰,像他亏欠了她般。
  “张威、何义他们几个找过我。”他步入屋中,伸手任朝霞帮他除去外裳,林云暖跟上来,语气淡淡的,“怎么了四爷从不热衷事商,与他们倒有交情?”
  这话说的有些刻薄。唐逸不免转过脸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什么叫有交情?主奴之别,谈何交情?唐逸恁地聪明,怎听不出她话有机锋?
  “你是因我支用了货款不曾与你商量,才借机发作在下人身上,难道不是?”
  林云暖上前端茶,轻声道:“那有什么呢?这些年,四爷买字画,收古玩,一年万数银钱花用,我何曾多置一喙?原是我自己心疼四爷手紧,主动将私印给四爷用的,如今不过遣散几个不得力的下人,四爷却来与我分辨,是何道理?”
  唐逸额上青筋直跳,瞧瞧这话说的,一年万数花费,难不成都从她手里拿的?他画值千金,家底深厚,倒要靠妻子的私钱养着?他最是讨厌她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动辄与他算计帐数,夫妻之间,算这些做什么,难道不伤感情?
  林云暖知道他厌恶计数,正因他从不计数,才从未想过自己这些年挥金如土歌舞升平的欢快日子是靠什么维系着的。
  “娘子越发会调理人了。”唐逸冷笑讥讽。
  前些天用身契威胁绮芳,转眼又遣散了签活契的掌事,越发刻薄寡恩锱铢必较,不怪乎老太太常道“商人重利轻义”,岂配得上唐家百年仁义之名?唐逸心中失望,眼中便多了几分厌恶。
  林云暖这些年在唐家看惯脸色,岂瞧不出唐逸何意?她不动声色从朝霞手里递过钩带替唐逸围在腰间,唐逸身子挺直,略有抗拒,林云暖便顿住动作,回头对朝霞道:“你来。”接着向唐逸施礼:“还请四爷示下,如今姨娘们汤药已停,屋中这两个丫头尚无名分,是一同借机抬一抬,还是仍作通房摆在屋里?”
  朝霞系带扣的手陡然一顿。心里又惊又喜,下意识抬脸去瞧唐逸的表情。惊的是四奶奶旧事重提,揭露她的非分心思。喜的是终于有望名正言顺与四爷亲近,她心悦四爷已非一两日了。未料及四爷闻言错愕一瞬后,便将浓眉拧紧,扬手推开她道:“退下。”
  屋中只余夫妇二人,唐逸踌躇道:“我并无此意。”
  纵是裂痕早生,恩情渐薄,他仍是在意她脸面的。婚前收用的通房早早遣散了,绮芳进门乃是意外,玉娥又非他主动纳入,他将钟晴置在外头,起初也只是出于同情和欣赏,然后才渐生怜爱之心。便是她陪嫁过来摆在屋里的晚霞,也只亲近过极少的一两次,他没那么下作,从未想过要将她手底下人个个儿染指。
  “四爷在我面前,不必羞臊,我瞧朝霞心里是极乐意的,端看四爷肯不肯给名分。按府中旧例,得力的通房,便是未成孕,也是可以抬成妾位的,她二人与我情分匪浅,又得四爷另眼相看,东跨院还有空屋,只要四爷点头,今晚就可迁过去住下。”
  唐逸攥了拳头:“我说了,我并无此意!”声音有点大,是生气她无所谓的态度。“你自己的人,便自己好生用着!莫要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人,饥不择食到专在下人身上用心思!”
  林云暖微微一笑:“是,是我会错了意。今后我会好生管束自己手里的下人,不叫四爷跟着忧心。”
  唐逸愕然无语,许久才自眼底浮上凉凉寒意,“你!很好,很好!”
  他负手便走,待踢开帘子,忆起银两一事,负气道:“你只管放心,银子我会想办法还回铺子,唐家家大业大,我唐逸少不了你半毫银钱!”
  她转来转去,不就是不想叫他“多管闲事”,过问她发作掌事们么?好,她既执意寒尽人心,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她爱怎样怎样好了。
  朝霞默不作声垂头进来,立在角落里一面擦桌一面抹眼,林云暖自取了小银剪修剪窗前供的盆栽,睨着朝霞道:“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朝霞垂头,声音哽咽难辨:“奶奶是故意叫我知道,四爷心里从来没有我。”
  “我只想你不要做傻事。”林云暖将眸子望向窗外晒书的晚霞,“他便是这样一个人,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早些看清了,免你像我一般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前院宾客已至,唐逸随两位兄长迎客寒暄,上房聚了许多女客,与老太太请安问候、闲话家常,孟氏抱着今日的小寿星一进屋,就众星拱月般被团团围住,说吉祥话的,送周岁礼的,热闹非凡。小一辈的姑娘们在外面由唐家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陪着,一路笑笑闹闹往花园赏花去,屋里头的太太奶奶们越发没了顾忌,见元氏爱不释手地捏住子进的小手小脚不住逗弄,孙家太太就笑着打趣:“瞧把我们苏六奶奶稀罕的,这样喜欢孩子,还不早早替你家六爷生一个?”
  元氏连忙缩回手来,羞得抬不起头,只拿手肘去推自家嫂子,苏二奶奶笑道:“孙伯母莫怪,我这位弟妹脸皮儿薄得很。”声音低下几分,用手遮在唇边,状若耳语一般,用足够屋内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前儿郎中来瞧过,说是快三个月了,瞒得死死的,若不是我家六弟瞧媳妇儿胃口不好心疼极了非请郎中来瞧,还不肯叫我们知道呢!”
  众人未料元氏竟已有喜,见元氏伸手要去捂她二嫂的嘴,羞得耳尖都红了,不免嘻嘻哈哈朝她道贺,“这有什么好羞的?这是大喜呀!只管好生将养身子,给你们六爷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又有人道:“最好三年抱两,绵绵不断。”
  元氏成了众人打趣对象,左右寻不到援兵,羞得眼里快滴出泪来,猛地瞥见角落里安安静静立着的林云暖,两步蹿到她跟前去,摇着她手臂道:“好嫂子,瞧我二嫂,合着大伙儿一起寒碜我呢!”
  屋里一派和乐,忽将视线都转到林云暖这边,气压明显骤低几分。林氏七年无子,远近无人不知。孙太太“嗳”了声,勉强端着笑意,“好了,不打趣你便是。你是头胎,可要仔细护着自己,今儿本是来贺唐家孙少爷周岁,没事先给你备礼,我手上戴的这串佛珠是慈云大师开过光的,就当我一点心意,你莫要嫌弃。”
  元氏瞧那佛珠颗颗浑圆,色泽柔和,显是常常摩挲佩戴的,知是孙太太心爱之物,见苏二奶奶点头示意她不要推拒,便只得上前行礼谢过,恭恭敬敬收了。众人各自取了随身物件赠她,又说了不少吉祥话,一时忙乱作一团。待再回头去,唐四嫂却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林云暖有些伤感,默默走出上房,避开人,只带晚霞一个,躲到莲池边上去。——她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也是不足三月,在她刚刚闻知它的存在时,就已经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它。她连感受那份做人母亲的喜悦的机会都不曾有。
  还记得那晚下了好大的雪,北风呼呼刮着窗纱,稳婆摊开一手的血,对帘外候着的孟氏等人说道“孩子没了”,她挣扎着,揪住帐帘忍痛坐起身来,嘶哑着嗓子哀求:“你别走,你再救救孩子,再救救它吧”……
  外头人走得一干二净,唐老太太的哭骂声隐约夹在风里,她听不见了,觉得难受,觉得冷。那刻她很想唐逸就在身边,想扑到他怀里狠狠的哭一场……
  “四奶奶,小姐们过来了。”晚霞轻声打断她的思绪,抬头,不远处一群妆扮娇艳的女孩子迤逦而来,笑声随风夹送至耳畔,空气里漫起香甜的气味,是少女独有的鲜活。
  打头的少女已发现了她,伸臂朝她挥手:“四嫂,原来你在这儿!四哥正派人寻你呢,适才在回廊那头撞见福盈。”
  林云暖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去回廊寻福盈人影,却是扑了一空。打发朝霞去前头问,却说前院厅中也未见福盈或是四爷。林云暖心想,这人在宴上寻她,一准又是赌输了要拿钱使,想到他早上气冲冲对她说“我唐逸不会少你半毫银钱”的德行,突然就很想臊一臊他。
  唐逸的书房是座独立的院落,正面一排通间分别是书房、稍间和寝室,两侧耳房做茶房和篆刻房用(唐逸另有一爱好,颇有所成,便是刻印)。林云暖一入跨院就听见里头人语之声,待缩身回来却已来不及,迎面撞上一年轻男子正从内掀帘出来。
  林云暖自连忙垂头,以帕掩面避让一旁。不料那人好生大胆,甫一瞧见她,丹凤眼蓦地一亮,张扬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边缓步前行边侧头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木奕珩怎想到今日又遇见这位出墙红杏,只是,她今儿怎么往唐四的书房来了?莫非……
  他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了然,心下暗暗惊叫:“好哇,原来风流才子唐逸也是这妇人的入幕之宾!这书房如此幽静,不正是最佳的私会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猥琐者见……


第8章 
  木奕珩边走边回想方才那“红杏”的风姿神态,美则美矣,妆扮却有些老成,脸蛋飞红之际,那一对眼波盈盈如湖縠,手帕掩映住的嘴唇,也不知会发出何等娇媚之声,竟把唐逸、林熠哲这些城中数一数二的名人迷得昏头转向,可见手段高明。
  行过月门,正见银杏树旁苏六爷与小厮吩咐:“……她身孕不足三月,诸事需得小心,你着婆子去寻她身边的小月,着她看顾仔细些,莫过度饮酒,另要小心推撞……她这人最是粗心,不提醒便不知轻重,吩咐小月必要贴身跟随……”
  说到这里,苏六爷正巧抬头,“奕珩,你怎么在这?适才投壶赢了唐四,当真去拿彩头了?”
  木奕珩答非所问,面色有些古怪:“你方才说,谁有身孕了?”
  这话问的极是无礼,苏六爷不以为忤,知他年轻莽撞,又是被家里宠坏了的,温和笑道:“是内子,本来不该带她参宴,给主人家添麻烦的,奈何她一心想瞧瞧人家的胖娃娃,非闹着跟来,我只得费心嘱咐几句。”
  像有无数爆竹同时在心里爆开,噼里啪啦炸得木奕珩久久无法平静。他同情地望着苏六:“六哥你……好会疼人……”
  失敬失敬!竟是在下小爷我输了!他心里暗暗呐喊,这些人真会玩儿!出墙,有孕,私会!这会不会太刺激了些?感觉自己撞上了个天大的秘事。要不要好心提醒苏六一句?——你心心念念惦记的怀孕妻子,此刻正在不远处的书房里,和你那知心好友唐逸幽会呢!
  ………………
  很快就到了抓周仪式,正厅中男客女眷用十六扇雕花百花争艳屏风隔成内外两个天地,子进由奶娘抱放在厅心铺就的红绒毯上,先是抓了一只笔,惹得内外齐赞“这孩子将来必定枕典席文,三元及第。”又摸了一柄宝剑,便有赞道;“戍疆卫土,将帅之才”……
  姑娘们活泼好动,挤在屏风前头瞧小儿在各件物品前胡抓乱爬,唐家二小姐唐娟正瞧得眉开眼笑,冷不防被人从旁推了一把,几乎跌到屏风外头去,气恼回头,却见她表姐胡若雪朝她挤眉弄眼。顺着胡若雪手指的方向瞧去,唐娟蓦地把脸一红,转头绕到厅后柱旁。胡若雪笑嘻嘻地跟上前,“怎样,适才瞧见了什么?”
  胡若雪捂嘴低笑:“没瞧见你忸怩什么?”又道:“自打那位来了云州,听说宏光寺的山门都快被挤垮了,你可知是何原因?”
  唐娟抿唇不语,却从目光中透出期许,胡若雪笑道:“自然是为着求亲,可知,如今城中半数人家都高高踮起脚来,用尽心思想要这位爷为之一顾。”
  胡若雪见她脸蛋绯红一片,忍不住捏了一把:“我可听大表嫂说了,唐家已寻中人去打听这位的性情人品,你猜这又是为何?”
  唐娟羞得不行,转头回身就走,“人家不与你说了,尽是胡言乱语,这种话岂是姑娘说得的?瞧我不告诉小舅母,叫她狠狠训你!”
  胡若雪咯咯直笑:“你只管去告状好了,我也要向姑母告状,说你偷瞧那位,还芳心暗许,情愫偷生……”
  唐娟恼得去追打她,胡若雪嘻嘻笑着,绕柱与她追戏,不妨胡太太突然立在背后,面容薄有怒色,唐娟吓得登时退缩二步,立在那头不敢再闹。胡若雪背对胡太太呲牙咧嘴,尚不知危险已至,口里无遮无拦地道:“我可听人说了,那位家财万贯,是有名的大户出身,其族中光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就有六个,若下到咱们云州地界,连知府大人都要让座叩头,将来他若入仕,你便是正经官家太太……”
  唐娟目光惊惧,张口结舌不知怎生提醒她莫再胡说才好,胡太太已气得倒仰,顾不上周围诸多外客,拎住胡若雪耳朵便往外拖。
  胡若雪唬了一跳,左耳剧痛,嚷叫不已,数名太太惊闻,纷纷回头来瞧。胡若雪被母亲提至廊下,寻个背人之处便罚她跪下,胡若雪知道坏了事,自己向来口无遮拦,在家没少被母亲责骂,这回犯忌提及外男,母亲定不会轻易放过,“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鼻涕一齐涌出,讨饶道:“娘,我不敢了!”
  唐娟放心不下,忐忑地跟了来,声音如笼了一层糊窗纸,又低又涩:“舅母,表姐与我开玩笑,没旁人听见,您饶她吧。”
  胡太太头疼不已,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她指着胡若雪道:“小小年纪就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将来定因口舌犯戒受辱。今儿屋里那么多的奶奶太太,瞧见她这副轻浮样儿,将来谁敢娶……”意识到唐娟亦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这话不好再说,胡太太截住话头,扬手甩给胡若雪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耳刮子,指着她道:“你自己不好便罢了,还要带坏你妹子,今天我定不能随意饶过。”
  唐娟为难不已,瞧表姐哭的可怜,舅母气得不轻,自己左右难顾,亦急的快要落泪,这时瞥见自家大嫂由远及近,犹如有了主心骨、定心丸,一把拖住孟氏手臂:“嫂子,表姐与我玩闹,惹舅母生气,正要罚她呢,你快帮忙劝劝。”
  孟氏正是为着这事而来,适才胡若雪呼痛嚷叫惊了不少宾客,她如何能不来瞧?孟氏便含笑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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