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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左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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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就该告诉他的。眼下为时已晚了。恐惧再次毁掉了他的使命,也毁掉了我的希望。并不是恐惧外星人,恐惧怪异的东西——在这里不是。对于真正怪得出奇的东西,这些奥格雷纳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精神去恐惧。他们望着来自另一颗星球的那个人,但看见了什么呢?他们看见的是一名卡尔海德间谍,一名变态者,一名特务,一名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小小的、可怜的政治“分子”。

如果他不立刻叫船登陆,那就来不及了;也许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时间与黑暗

(引自《大祭司图胡尔姆箴言集》,这是一本关于约米西教规的书,大约900年前在奥格雷纳北方写成的。)

米西主是时间的中心。他在大地生活了30年,他生命的重要时刻来临了:睁开眼睛,万物尽收眼底。之后他又生活了30年,所以他的视线落在他的生命的中心。在他眼睛豁然开朗之前多少世纪过去了,在那之后也将有多少世纪过去。在中央无所谓过去,亦无所谓将来。它永远是过去。它永远是将来。它过去是虚无,将来也是虚无。它是现在。它是一切。

没有看不见的东西。

穷人席勒来到米西主面前诉苦;他没有食物喂养他的亲生骨肉,也没有粮食播种,因为雨水腐烂了田里的种子,他的家族全都在挨饿。主说:“到图尔瑞西石头田里去挖吧,你会挖到金银财宝的;一万年前一个国王受到一个邻国国王的挑衅,我亲眼看见他把那些金银财宝埋进地里的。”

于是,穷人席勒来到图尔瑞西冰碛地里挖呀挖,在主所指点的地方挖出了一大堆珠宝,他一见到珠宝就欣喜若狂。但主站在一旁,看见珠宝时却失声哭泣,他说:“这些不过是雕饰的石头,我看见一个人为了这样一块石头,不惜同室操戈,杀死他的亲兄弟。那是一万年以后的事,受害者的尸骨将埋葬在珠宝所藏的地方。可怜的席勒呀,不知道你的坟墓在何方:我看见你躺在里面。”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时间的中心”,因为万物都在米西主的视野内,都在他的眼睛里。我们都是他的眼睛的瞳孔。我们的行为就是他的视野,我们的存在就是他的知识。

奥伦森林长100英里,宽100英里,森林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赫姆树,枝叶繁茂,长有100条树枝,每条树枝又长有100条树杈,每条树杈又长有100片叶子。这棵根深叶茂的古树说:“我的所有叶子都看得见,但有一片叶子例外,它长在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这片叶子我保密,不让人看见。谁能在我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看见它呢?谁能数清楚共有多少片叶子呢?”

米西主云游四方,路过奥伦森林,从那棵古树上摘下那片树叶。

秋风萧瑟,久旱无雨。后来,下雨了,下呀下,年复一年,秋天复秋天,雨水纷纷。米西主望着每一滴雨落在过去、现在、将来它落(奇qIsuu。cOm書)下的地方。

在米西主的眼里,一切都是星星,一切都是星星之间的黑暗,一切又都是明亮。

在回答萧斯的问题时,正值米西主的视野初开,茫茫苍天尽收眼帘,仿佛是一个太阳,大地上下,整个天空,四面八方,恰如太阳表面,光芒万丈,没有黑暗。主看见的既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星星飘忽而去,星光消隐,这一切都逃不过主的眼睛,繁星都在主的眼帘里高照。

凡人的肉眼里才有黑暗。凡人以为他看见了黑暗,实际上没有看见。在米西主的视野里没有黑暗。

因此,拜访黑暗的人自讨愚弄,遭到米西主的唾弃,因为他们称呼子虚乌有,将之称为“开始与结束”。

没有开始,亦无结束,万物都处于时间的中心。夜里降落的圆圆的一滴雨可以反射繁星,繁星也可以反射雨滴。无所谓黑暗,无所谓死亡,世界万物都沐浴在米西主眼睛豁然开朗那一刻的光辉里,万物的始与终浑然一体。

一个中心、一个视野、一种法则、一道光芒。现在,瞧一瞧米西主的眼睛吧!

第十三章押送自愿农场

埃斯文突然出现,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再加之他的警告仿佛十万火急,我大为惊恐,急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奥布梭的岛上,想问总督,埃斯文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急切地劝告我,劝告内容与昨天总督对我的劝告如出一辙。不巧总督出去了,门卫不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于是我又赶到叶基的府邸,同样倒霉,主人不在家。这时候,大雪纷飞,这是今年秋天头一场大雪;司机拒绝带我到萨斯基思府邸,因为小车轮胎没有上防滑链条。那天晚上,我挂电话给奥布梭、叶基和斯洛思,但一个都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候,萨斯基思做了解释:正在庆祝一个约米西教节日,即圣人和王位拥护者的庄严仪式,政府高级官员都要到庙宇去出席仪式。他还解释,埃斯文的行为尽管很狡猾,却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所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影响人们或者事件——他的行为也随着时间消逝会显得绝望多于理智。在那顿漫长而又滞闷的晚餐期间,我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萨斯基思一个劲地谈呀谈,对我谈,对每天晚上在他家进餐的许多雇员、助手以及食客谈;他如此喋喋不休,如此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好歹总算结束了,但天气已晚,不宜出门了,而且萨斯基思说,总督们都要在庙宇仪式上忙到半夜才完。于是我决定干脆免了夜宵,早早上床睡觉。睡到深更半夜,我突然被陌生人叫醒,宣布我被捕了,随即,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押到孔德尔夏登监狱。

米西洛瑞仅残存几座古老建筑物了,孔德尔夏登监狱就是其中一座。

狱守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推着我穿过走廊,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小屋肮脏龌龊,灯光通明。不一会儿,另一群狱守簇拥着一个神色威严的瘦脸家伙进来。那家伙只留下两人,把其他人打发走。我请他允许我向奥布梭总督带句话。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一怔:“知道了。”

“这是我上司采取的行动,当然是遵照33人委员会的命令罗。——老实交待吧。”

那两名卫兵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面反抗,一面愤怒地说:“别动武,我什么都说!”瘦脸家伙不理睬我,又叫来一名卫兵。于是三名卫后架着我,用皮带把我系在一张可拆卸的桌子上,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迷幻药。

审问究竟持续了多久,问了我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因为整个审问期间我都在迷幻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住。我清醒过来时,连自己在孔德尔夏登监狱被关了多久也茫然无知: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四五天吧;但我不敢肯定。注射迷幻药后一段时间里,我连何月何日也懵懵懂懂的,实际上我只是慢慢地开始醒悟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面,卡车很像以前载我翻过卡尔加维山脉到里尔去的那辆卡车,只是那一次我坐在驾驶室里,而这次我却坐在车厢里。同车的还有二三十人,但具体有多少我说不清楚,要知道车厢没有窗户,只是后门开有一孔;用四层钢网遮住,可透进微光。车子显然开了好一阵了,我也完全恢复了知觉,车里每个人的位置都大致固定了,屎尿臭、呕吐物臭、汗臭搅在一块,臭不可闻。大家彼此素不相识,谁也不知道我们被载往何方,车上少有谈话声,这是第二次我同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奥格雷纳人一道被锁在黑暗里。

那天夜里车里死了一个人。他的腹部遭受过棒打脚踢。没有人抢救他,也无法抢救。临死的人碰巧紧挨着我,我便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临死时呼吸畅通,随后他死了。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赤身裸体,他死后我用他的血涂满我的腿和手,变成一件干燥,僵硬的褐色衣服,但一点也不保暖。

黑夜寒气愈甚,正在下大雪;新近的积雪,先前的积雪,雨夹雪,冻雪……奥格雷纳语和卡尔海德语对每一种雪都有一个名称。据我统计,卡尔海德语表达雪,即积雪的种类、形态、阶段以及品质的字眼多达62个。另外,还有一套表示落雪种类的字眼,一套表示冰的字眼,一套20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以及降雨量等的字眼。

那天夜里,我坐在车上,脑里翻来覆去地列出这些词语,每想起一个字眼,就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

卡车又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自从我苏醒过来后一共四天四夜。

加上死尸,我们一共有26人,即13对。格辛人思考数目,常以13、26和52为单位,无疑是因为26天长的太阳周期构成他们的无变化的月份,并接近他们的性周期。尸体被抛到我们车厢后壁钢板角落,以便冷冻。其他人或坐着或蜷着,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的领土上,自己的王国里。到了夜里,严寒难忍,大伙儿便一点一点地聚拢,合成一个整体,占据一定的空间,中心温暖,边缘寒冷。

大家都有一份同情心。我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咳嗽厉害的,被认为最怕冷,因此每天夜里我们三人都呆在这群人,即26人群体的中央,那儿最暖和。每天夜里,我们并不争夺暖和的地方,我们自然而然就各在其位了。说来真可怕,人没有失去的就只有这份善良了。

尽管车上拥挤,尽管大伙儿挤在一块过夜,但在心灵上大家彼此相隔遥远。25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对全体说过一句话,或咒骂过一句。善良,还有忍耐,但是沉默,始终保持沉默。

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心里纳闷他们是否把我们扔在这个荒凉地方毁掉。这时候,车里一个人开始与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奥格雷纳南部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讲他是如何得罪监工而倒霉的。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讲呀讲,同时用手不停地碰我的手,好像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蓦然向路肩转过身去,一道光柱射进窗孔,突然间,即使在车厢里也能看清楚,我仿佛看见一位姑娘,衣服褴褛,相貌俊俏,样子傻乎乎的,她边谈边仰视我的脸,满脸羞怯的微笑,似在寻求安慰。这位年轻的奥格雷纳人正处于克母恋期,对我动了芳心。这是初次有人向我索取什么,但我却不能给予。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孔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到我的位置。

卡车又开动了。声音与运动给人以温暖的幻觉,驱走了冷冰冰的、深沉的寂静,然而那天夜里我依然冷得无法入睡。我估计大半夜我们都在相当高的海拔行驶,但不能肯定,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单凭人的呼吸、心跳无法作出准确判断。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我们在翻越山本斯银斯山峰,爬上了9000多英尺的高度。

我并不觉得怎么饥饿。我记得上一顿饭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吃的,那顿晚餐拖得又长又沉闷;在孔德尔夏登监狱他们一定喂过我东西吃,但我记不得了。困在钢厢里的日日夜夜里,吃似乎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我并不常常想到吃。另一方面,水在生活中才是须臾不可缺少的。每天车都要停下来供应一次水,车厢后门设有一孔,明显是用于递水的,该孔平时紧闭着,供水时便打开,递出去一只塑料罐,不一会儿塑料罐装满水,从孔里塞进来,同时吹进来一股寒风。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那么从我在车里醒过来后的第五天清晨,车停下了。我们听见外面有谈话声、来往的脚步声。钢厢后门从外边被抽掉门闩,猛地掀开了。

我们一个一个地爬到钢厢门口,有的人是手脚并爬,我们依次或跳到地上,或爬到地上。我们24人都是或爬或跳下来的。两具尸体被扔出车外,一具尸体是早死的,另一具尸体刚死不久。

外面寒气逼我,白雪反射着阳光,亮晃晃的炫目,离开车里那臭气熏天的窝,有些人甚至哭了,我们挤在卡车旁边,个个都是赤条条的,浑身发臭,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我们这个夜间相依为命的整体暴露在耀眼、无情的日光里。他们把我们分散,排成一行,领着我们向数百码外的一座建筑物走过去。房子的墙是金属墙,房顶盖满了雪,四周白雪茫茫,山峦重叠,沐浴着冉冉上升的太阳的光辉,头上是浩瀚的蓝天,这一切似乎太明亮了,仿佛在颤抖,在闪光。

我们排成一行,在一座帐篷里的一个大水槽边洗澡,人人都喝起洗澡水来。随后,我们被带进宿舍里,领到内衣、毛毡衬衣、马裤、绑腿以及毛毡靴子。我们鱼贯进入食堂,一名卫兵根据名单一个个地点名核实我们。食堂里另外还有一百多身着灰色服装的人,我们和他们一道坐在腿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旁,进早餐。吃米粥,喝啤酒。早餐后,我们全体新老囚犯被分成12组。我所在那一组被领到离那座主建筑后面几百码远的一座锯木厂,厂四周是围墙。围墙外面不远处有一座森林,覆盖着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延伸,一望无垠。在卫兵的指点下,我们从锯木厂把锯下的木板运到一座巨大的木棚里,堆垛起来。

看守们不准我们偷闲,但也不强迫我们加快节奏。中午,我们喝一杯未经发酵的麦酒,吃点麦粥之类的,太阳快落山时,我们被带回宿舍吃晚饭,吃的是菜粥,喝的是啤酒。夜幕降临时,我们便被锁在宿舍里,屋子里通宵达旦灯光通明。四壁摆满两层上下铺,间隔5英尺,我们就睡在上面。老犯人争上铺睡,由于热气往上升,上铺舒适些。所谓的卧具,就是有人在屋门口领到一只睡袋。睡袋又粗糙又笨重,散发出别人睡过留下的汗臭味,不过倒是遮风保暖。对我而言,睡袋的缺点只是太短了,标准身高的格辛人可以头脚全部钻进来,但我却是藏头露尾,甚至在床铺也无法伸展四肢。

该地方叫做普利芬国家第三志愿农场与移民点。普利芬,即第30区,位于奥格雷纳住人区的西北端,毗邻山本斯银斯山脉,濒临伊斯格尔江与海岸,人烟稀少,没有大城市。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小镇叫做塔鲁夫镇,位于西南方向好几英里外,农场位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广阔森林地区塔瑞皮斯的边缘。森林地处太北面,不宜于赫姆树、塞瑞姆树或黑韦特树之类的大树生长,因此只长一种树,即多节、矮小的针叶树,仅有10到12英尺高,灰色针状叶,叫做梭树。虽然冬季星上动植物的种类少得出奇。但有一种类的数量却大得惊人:那座森林方圆数千英里,满是梭树,极少别的树木。那里的荒原都种上了梭树,那座森林已经被砍伐了许多世纪,然而森林里却找不到一块树被砍光的荒地,一座残根树桩废墟,一个遭到侵蚀的山坡。似乎每一棵树都注上了标记,我们锯木厂的每一粒锯木屑都派上了用场。农场上有一座加工厂。每逢天气恶劣,不能出门去森林时,我们就在锯木厂或加工厂干活,把木块、树皮和木屑压成各种形状,从晒干的梭树针叶提取一种树脂,用于制造塑料。

是真正的工作,不过没有强迫我们超负荷干。如果多给我们点吃的,穿得好些,那么干起活来就愉快了,但我们饥寒交迫,没有心思去领略工作的乐趣。看守们对我们虽说粗暴,却从不残酷。他们显得肥胖、笨重、邋遢,在我的眼里女人气十足——但不是纤细娇小,而是恰恰相反:一堆毫无生气的肥肉,牛一般呆头呆脑,没有棱角,没有锋芒。在同窗囚犯中,我也总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生活在女人或者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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