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昌_刘继安] 网络帝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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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5期　　　…　每期一星
宋宜昌　　　　刘继安
　　　　　　　　（一）
　　　　巴比特驾车行驶了三百多公里，还没见到海岸线。四周是荒凉的未开垦的处女地，除了砾石、沙土，唯一的生物，就是肥大的仙人掌。高速公路像条呆板的水泥带子，笔直地伸向天空。不时有用液氢作燃料的轿车从巴比特身边飞驰而过，他这辆老式福特怎么也跑不过它们。这车是巴比特下飞机时，在机场附设的无人控制自动化租车公司租来的。他没告诉电脑终端，他要乘这车横穿整个大陆去东海岸，只说自己要去杜瑞克。这是他在电子旅行指南上随便找到的一个地名，但他的真正目的地，却是哈里斯岛。
　　　　大致方向是没有错的，但密如蛛网的高速公路岔道很多，到底哪一条通向哈里斯岛呢？巴比特将车停在路边，连连向一辆接一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氢动力轿车招手，但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公路上飞速移动的，看上去只是一堆堆冷冰冰的、没有感觉的钢铁。巴比特观察一番，终于看清了：原来这些高度自动化轿车内的人，全都舒适地仰卧在座位上睡着了，一切操作全由自动驾驶仪代劳。酣睡中的乘车人，谁也没注意到路边有人求助。“麻木不仁的网络世界！”巴比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重新钻进自己的车，慢吞吞地上了路。
　　　　又一辆黑色氢动力轿车闪电般从后面追了一来。当它靠近的时候，巴比特从后视镜里看到，这车明显减慢了速度，似乎想嘲弄他一番。一种受辱的感觉使巴比特怒火中烧，他猛地将方向盘向左打去，老式福特像条泥鳅突然滑向路中央。就在两车将要相撞的一刹那间，巴比特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连人带车推向路边。
　　　　黑色轿车稳稳停住了，巴比特兴趣盎然地瞧着车子前头一排锃亮的喷气管，缓缓合上盖子。这种高级氢动力轿车，都装有这种反冲力装置，刚才正是它们在万分之一秒以内作出反应，轻而易举地避免了一场两车相撞的灾祸。
　　　　巴比特关掉引擎，恶作剧般咧嘴一笑，盯着打开的车门。一双白晳、修长的腿，从那辆车子里款款而下，向他走来。他呆住了，钻出自己的汽车，慢慢抬起头，眼睛倏地一亮：竟是一个金发美人儿，亭亭玉立，站在他跟前！
　　　　“先生，想拦路抢劫吗？”她脸上也带着嘲讽的微笑，说道。
　　　　巴比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脱口而出：“哦，小姐，你可真美！”
　　　　金发女郎眉头跳动了一下。她盯着巴比特足足好几秒钟，才答道：“谢谢你，先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过客？”
　　　　巴比特大吃一惊。就凭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她竟然一下就判断出他的身份！那么她是谁？“网络帝国”的密探？金属与“多媒体”杂交出来的机器人？巴比特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整整领带，笑容可掬地问道：“不错。小姐，我能请教尊姓大名么？”
　　　　他那带着极地居民土味十足的口音，加上憋出来的“绅士”风度，使金发美女忍俊不禁。她露齿一笑：“我叫珍妮。”边说边友好地伸出手来。巴比特诚惶诚恐地握住，感觉到纤纤细手十分温柔，不是什么硅胶和合成纤维制成的。巴比特忍不住再望她一眼，暗吸一口气。啊，她可太美了！他亢奋起来，答道：“我叫巴比特。你说对了，珍妮，我不是这个网络帝国的公民……我想你也不是‘虚网人’，是吗？”
　　　　珍妮瞧着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巴比特说：“我迷路了。我站在这里，曾向十二辆过路汽车招手求助，但是没有一个理睬我。只有你，珍妮小姐……”
　　　　“如果不是因为你刚才那不要命的疯狂举动，我多半也不在乎你呢。”珍妮有些忿然地说。看着巴比特尴尬的样子，她又噗哧一笑：“你打算去哪里？”
　　　　“去……去杜瑞克。”巴比特吞吞吐吐地回答。的确，凭什么相信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那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吧？”珍妮笑道。这一笑，显得既调皮又可爱。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像个侦探！”巴比特被那双闪烁着机智之光的眼睛，弄得生气了，提高声音道，“你凭什么认为我在撒谎骗你呢？”
　　　　珍妮走向巴比特的汽车，拉开车门，坐进半个身子。她揿动驾驶台上一个什么按钮，一个正方形的小屏幕倏地亮了，映出一张密如蛛网的地图。她回头望着他说：“这是卫星自动导航仪，你只要告诉它你要去的地方，在任何岔路口和立交桥，它都会自动提示你拐弯或者直走，根本不需要向谁问路。”
　　　　巴比特额上渗出汗珠。他摆弄过这玩意儿，但上面根本没有通向哈里斯岛的指南，显然，那里是不对游人开放的禁区。巴比特思忖片刻，直截了当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去哈里斯岛。告诉我，该怎么走？”
　　　　珍妮用她美丽的蓝眼睛凝视着他：“很凑巧，我也正要去那里。上车吧，跟在我后面。”
　　　　天黑之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杜瑞克一家比萨饼店前停了下来。
　　　　杜瑞克是个只有百多户居民的小镇，在去哈里斯岛的必经之路上。一种高压电弧照明装置，将不大的小镇包裹在一个五彩缤纷的光球中，就跟白昼一洋。光球之外，是黝黑的夜空，满天繁星闪烁。
　　　　珍妮下了车，回头道：“巴比特先生，这里就是杜瑞克。”
　　　　巴比特下了车，打量一阵周围的景色，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珍妮，咱们绕了一个圈子，怎么又回到了原地？”
　　　　真的，杜瑞克跟他们沿途经过的四五个小镇一模一样，街区的布局、比萨饼店的造型甚至厕所的位置，都仿佛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分毫不差。在枯燥乏味的高速公路上疾驶几个钟头，经过一个又一个如此模式化的小镇，最后来到同样风格的杜瑞克，任何人都会以为自己一步也没挪动。
　　　　珍妮娇嗔地一笑，回答：“你总是怀疑一切。你自己抬头瞧瞧吧。”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悬垂在巴比特头上的硕大监视器的彩色屏幕突然亮了，响起温和的机械声：“欢迎你，巴比特先生，你的目的地到了。这里是杜瑞克，我代表全镇居民欢迎你的光临。”
　　　　巴比特惊讶地抬头望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胖老头，不用问就知道，他一定是镇长。镇长笑容可掬地望着他，刚才那一串千篇一律假惺惺的致词，就是从他咧开的大嘴里发出来的。
　　　　“去你的！”巴比特暗自嘟哝一句，觉得十分腻味。显然，关于他的所有信息，都在他到达之前，通过那无所不在的网络传到了这里。杜瑞克用事先录制好的一套仪式，早在这里恭候他了。
　　　　巴比特和珍妮走向明亮的比萨饼店，每隔十来米就有这样一个彩色显示器，画面上映出小镇的风貌和镇子周围的景色，镇氏甜得发腻的声音一直跟着他们，喋喋不休地向这些不速之客介绍着杜瑞克的历史，十分周到，但令人十分沮丧。巴比特感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套进了他们的网络，一切都事先预制好，一切都模式化，一切都在程序的监控之下，没有丝毫自由可言。巴比特沉默地走着，不觉浑身出了冷汗：幸好在半路上遇上了珍妮！如果冒冒失失绕过杜瑞克直奔哈里斯岛，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他俩肩并肩走向比萨饼店时，珍妮这才注意到了巴比特手里拎着一个发亮的钢罐。“那是什么？”她问道。巴比特调皮地笑道：“烧酒。我在家乡自酿的苹果烧酒……”珍妮怀疑地看他一眼，不再问了。
　　　　一路奔波，巴比特饿坏了。一进比萨饼店，他和珍妮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巴比特就急不可待地大声呼唤侍者，有什么好吃的只管端上来。
　　　　店里就餐的人不多，看样子都是过路游客。他们在等待进餐的时候，一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附在桌上的电脑终端屏幕，连巴比特那极地部落居民的特殊口音，也未引起他们的丝毫注意。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脑袋完全被“电子化”了的“虚网人”！
　　　　这小小的比萨饼店，也是一个由网络中心控制的“多媒体”世界！墙上、柜台上，还有一张张餐桌上，到处都安置着大大小小的交互式电脑终端，各种图文并茂的信息，商业的，政治的，军事的，以及五花八门分工极细的专业信息，如流星似的在那些终端上快速闪现着。只要你愿意，动一动鼠标器，你就可以跟世界各地任何角落某个终端前的人进行信息交流。用“多媒体”自得其乐的人也不少，有人在跟电子娱乐中心联网的专用线路上，绞尽脑汁地玩着复杂的电子游戏；还有人正在用袖珍键盘输入一串串字符，跟网络中心一个绰号叫“黑洞哲学家”的程序，探讨“什么是爱情”……小店正中的一面大墙壁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虚拟真实”的电脑系统，正制造出一种让人亲临其境的南极探险之行……
　　　　“南极！那正是我的故乡！”巴比特兴奋极了，脱口而出。
　　　　除了珍妮，戴着各种耳塞正在进行“人机对话”的就餐者，谁也没听见他的大喊大叫。巴比特一回头，发现她正专注地打量着自己，顿时捂住嘴巴，显出窘态。
　　　　珍妮脸上露出微笑：“别不好意思。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来自南极的部落民。”
　　　　巴比特很窘地垂下头：“我是一个乡巴佬，珍妮，你可别见笑。”
　　　　其实作为一个崇尚“回归自然”的极地居民，巴比特没有丝毫值得自卑的地方。然而，他们跟被高科技“异化”了的“网络帝国”公民，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跟过去的历史不同的只是，他们之间不再进行从肉体上消灭对方的残酷战争。网络帝国甚至强大到不屑于理睬退缩到极地的反对者，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当然，如果极地部落民胆敢主动进攻，他们的报复也是十分无情的……想到这里，巴比特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胸前。那个密封的不锈钢圆筒，此时已经被他塞进了怀里。
　　　　珍妮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地落到巴比特胸前：“巴比特先生，其实在这个一切都被信息控制、污染的‘网络帝国’里，真正能当上一个返朴归真的，乡巴佬”，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呢！”
　　　　　巴比特惊讶地问：“珍妮，你也是网络帝国反对者联盟的成员？”
　　　　珍妮摇摇头：“我可没参加联盟。只可怜这些‘虚网人’，就像过去的吸毒者一样，明知危害，而无力自拔……只能等待别人的拯救了。”
　　　　那南极来的陌生客眨巴着眼，不想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侍者将食物端上来了。巴比特吃了一惊：盘中只有一张薄薄的玉米饼，夹着同样薄似纸张的一小片牛肉，外加半杯暗红色的、叫不上名的稠汁。珍妮的那份也是一样，只不过那汁水是橙黄色的。“怎么，这就是我们的晚餐？”他抬头问那侍者。
　　　　侍者瞪着那双巨大的眼睛，像看外星人似地瞧着他。一望而知，他也是个不可救药的“虚网人”——从他们的祖父开始，由于长时间坐在电脑终端前盯着屏幕，这些人四肢退化，而眼睛和头颅变得十分发达。网络帝国的学者们认为这是人类的进化，只有退缩在极地部落的传统人类，才认为这是历史的倒退，人类进化史上的悲剧……眼下听了巴比特的问话，这侍者显得比他更惊讶，但他仍彬彬有礼地回答：“先生，这份晚餐，是用最佳科学配方调制的，你所需要的营养，都根据你的身体状况，作了最佳搭配……”
　　　　巴比特恐怖地瞪着他：“你把我当成一架只需要充电的机器了么？”
　　　　侍者惊愕地瞪着他，又转向旁边的珍妮，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珍妮缄口不言，表情十分复杂。“回答我的问题！”巴比特又吼了一声。侍者哆嗦了一下，求助地将目光转向了那面墙上巨大的“多媒体”电子屏幕，答道：“先生，请原谅，待我查询一下网络中心的有关程序，再问答您的问题。”
　　　　说完，他便像个幽灵似的飘去。望着他的背影和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珍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你跟他多说什么，他是一个无法用自己脑子思考的‘虚网人’！”
　　　　比萨饼店的客人，现在面前都摆上了跟他们同样的一份食物。他们开始漫不经心地嚼着，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些无处不在的显示器。有人甚至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蜂窝式微电脑信息处理器，双手优美地敲击着键盘，入迷地紧盯着电脑终端。巴比特沮丧地打量着这静寂的场景，问珍妮：“这里到底是比萨饼店，还是电脑俱乐部？”
　　　　“传统意义上享受美食的餐馆，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在这片‘网络帝国’的土地上消失了。那时候，人们到餐馆吃饭，到酒吧休闲，手边的报纸、歌舞只是助兴的工具，现在，一切都搞颠倒了……”
　　　　“你是说，吃饭本身，倒成了这些‘虚网人’一种可有可无的陪衬？”
　　　　“对，你已经看见了，到处都是交互式网络，电脑终端无所不在！他们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贪婪地吞食各种信息……这些‘虚网人’，一刻也离不了信息，就像你，一个正常的极地公民一样，一日三餐要是缺了一顿，就会饿得头昏眼花。而他们如果不能定时从网络上获取信息，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巴比特打了个寒噤：“多么可怕！这个比萨饼店，真不如改名叫作‘电子信息补充站’呢。”
　　　　“唉，他们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但是，维持生命的生理需要，被他们限制在最低的程度上，一切都有机器代劳，他们不需要多余的体力。”珍妮用手指拎起盘中那片薄如纸张，但被称为“饼”的玉米皮儿，叹了口气，“精神上的需求，也完全被各种各样的程序预先设计好了。你看见了，那些电子娱乐，可谓应有尽有，于是，这些‘虚网人’不再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不懂得欣赏什么是美，更不懂什么是人类的感情……”
　　　　巴比特忽然想起在路上，他随口恭维她的美丽时，珍妮脸上露出的惊讶。原来如此！蓦地，他注意到她的眼睑下亮晶晶的，心里一震，说：“你哭了？珍妮，难道你就为这个流泪？”
　　　　珍妮抹了抹眼睛，勉强笑道：“我流泪了吗？……算啦，他们已经不能自拔，我们也无法改变这种局面……请用你的晚餐吧，巴比特先生！”
　　　　巴比特不再吱声，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他那份所谓晚餐，反倒更饿了。他气呼呼地伸手按了按桌上一个按钮，近旁的一台“多媒体”显示器屏幕亮了。餐馆经理的彩色头像出现在眼前。
　　　　“巴比特先生，祝你胃口好！”经理脸上也带着千篇一律的微笑，“还需要点什么？你驾车奔驰了一天，如果你的体力不能支持你获取信息，那么可以直接注射氨墓酸和维生素配制的针剂。”
　　　　“我要炸鸡，菠菜沙拉，我还要喝啤酒！”巴比特用拳头敲击着桌子，大声吼道。
　　　　透过荧光屏玻璃，经理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他：“巴比特先生，刚才乔治已经告诉过我，你，嗯，是一个特殊的顾客。我不明白，难道你真的认为满足肠胃的需求，比获得精神上的愉快更重要吗？”
　　　　乔治就是那位侍者，他此刻站在一旁，鄙夷地瞧着巴比特。
　　　　巴比特继续大喊大叫：“先生，你说对了！我要吃肉喝酒，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享受，鸡肉可以塞牙缝，你用牙签剔出它，也是一种乐趣！至于酒，更是好东西，它可以使人兴奋，忘去一切烦恼……”
　　　　“这统统不过是大脑对物质刺激作出的反应罢了。你为什么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