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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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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闻魏师爷说着:「……大人审案,首重人证物证,且绝不用刑,所有疑点决计不马虎,全用言语问话,日审夜审,穷追不舍,让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认罪认得心服口服……」

那声音有如佛堂诵经,陶知行神游了一阵,回过神来,魏师爷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着那张斯文的脸庞,不知怎地,令她想起远在日江的婆妈三哥,於是她有礼地为他添茶。

魏师爷言谢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烂泥堆中挖出的帐钩,以及于凶手家中後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杀人过程,全都让凶手哑口无言。陶仵作,你可知,原来凶手杀人念头竟是因……」

魏师爷的声音成了空灵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对於审案的细节,她一向不感兴趣。

从屍身上的伤处判断,凶手必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方需以机关先行将被害人困住;凶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间的伤口角度来看,凶器向上斜插入体内脏器,以高度来看,若凶手是个成年女人,必是异于常人的娇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见到的事实。

一个孩子何以要致人於死?所有道具、凶器可是他一人准备?还是,他不过是被人利用?又或者,这孩子知道外人会想到这一层,所以能扮无辜……太多可能,太复杂,谁又真能看得透彻?

所以,杀人的念头因何而起,对她来说不及杀人的事实重要。

耳边魏师爷的声音嗡嗡作响,陶知行继续神游。

跟在三哥身边多年,见过屍体无数,她总检视那些躯体的每一处,务必找出最细微的伤、瘀、纹,以及其它关於死者生前、临死前的最後线索;她一向未去深思凶手为何取人性命。

随三哥做着仵作工作时,她见过长年相爱的恋人一朝反目,什麽海誓山盟全化为乌有,还能买凶相害;也见过一个人可能从未想伤人性命,同时却将一个杀人计画想得周全,有一日为了自卫便用上了;这看似深谋算计,可谁又能说这凶手心思歹毒呢?

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这一刻还全心想着一事,可能转眼便能全盘否定。一个念头,只在当下算数;事过境迁,又该用何标准评判?

陶知行自认驽钝,不敢妄加猜测,只想专注於擅长之事。

心思一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此案反应至此。

以往不是没听过旁人议论她与三哥负责验屍的案子,多数时候,不都听听罢了,哪会在心中自问自答、思考良久?

脑中骞地窜进一张白净的脸,他眼里没有一丝鄙夷,只是带着微微笑意。

片刻,她甩甩头。大约是吃大人、住大人的吧,又一直听人说起开堂审案之事,才会突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与他的笑……

「阿九。」

循声抬头,身边所站之人竟换成了贾护卫。陶知行眨眨眼,方才耳边魏师爷还说得起劲,什麽时候离去,她已记不起。

贾护卫将手中之物置於桌上的空位,大刺剌地坐在了她对面的位子,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说道:

「我说阿九,这几日啊,你可知大人」

「我知。」原本没有习惯打断别人说话,但陶知行抠抠发疼的耳壳,

点头道:「今日升堂,凶手认罪。」两句话总结了衙役与魏师爷的话,大概也是贾护卫想说的话。

「……是魏师爷告诉你的?」贾护卫收了收声,再道:「方才我见他从这走出去。」

「是魏师爷告诉我的。」陶知行点头附和,本想以此减短两人的对话,不想贾护卫神秘地向她靠近,压低声音说:

「阿九,我知道那日是魏师爷救了你,所以你可能对他心存感激。」

那日她在池塘中弯身搜索,半天未果,远方突传来一声高呼,接着有人投入池塘中向她奔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人便是魏师爷。不知贾护卫说的可是同一件事?魁梧身影忽而欺近,陶知行直觉悄悄往後退,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如外表那样,好像是个好人……不,其实仔细瞧瞧魏师爷也挺贼头贼脑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说话好听,为人不见得就好。阿九,我这麽说你可明白?」

他说得神秘过头,陶知行挑眉……贾护卫想说人不可貌相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贾护卫啧了声,有些懊恼地抓抓头,乾脆直说了:「阿九,我没魏师爷那般会耍嘴皮子,与你也尚不熟识,可我见大人待你极好,所以今日必要提点你一番,你可要听清楚了。」

陶知行盯着他十分正经的脸,道:「贾护卫请指教。」

沉默了会,他才缓缓道来:「我自小跟随大人、保护大人,要说我是大人身边最亲信之人也不为过。直到三年前,大人一直在大理寺为官,仕途大好,却不慎卷入寺台陈大人与刑部尚书钱大人的斗争,成了牺牲品,被贬至此,要翻身怕是难如登天了。」

官场沉浮,一如人生,被命运二字左右……犹记得大哥当时辞官返乡,说过这麽样的一句话。

她不过是福平的一名仵作,贾护卫说的这些,与她何干?陶知行拧拧眉,不甚了解他想表达些什麽。

「虽说大人已远离京中,可钱大人仍紧咬不放,只因他认定了大人手中握有」语气戛然而止,贾护卫咬咬唇,转道:「总之,钱大人误以为大人握有了一样他非得到手不可的东西,所以……所以派了人日夜监视大人。」说着说着,他警觉地看看左右。

陶知行松了口气,十分感谢贾护卫没说出究竟大人握有「什麽」。她与三哥验过的屍体中,为数不少是因听了不该听的秘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而招祸……她直觉这对话不该再持续下去,才张口,贾护卫抢先道:

「钱大人派来监视大人的人,便是魏师爷。唔……阿九,你为何要捂住耳朵?」

啧。陶知行两手还按在耳旁,撇过头去不看他说话时的唇形。

「阿九,」贾护卫伸手将他两手拉下,说着:「我当说的都说了,总之,你莫要与魏师爷走得过近,以免惹祸上身,明白吗?」

贾护卫抛下话便起身离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阵。若对他的话认真,那才真会惹祸上身吧!恼着,她继续埋低头。

天边霞彩色暖,微风拂来,带来些许春日里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这院中还有残雪未融,风里,是剌人寒意。廊下,江兰舟单手背在身後,停下步伐遥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凉亭,四面正正对着东西南北四方,平时空荡无物,等着他在日出时分端来棋盘,招来鹰语对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纱,当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人影分成两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纱步出,速速离去了。

眼微眯,认出那魁梧大汉正是贾立,薄纱被掀起再落下前,江兰舟看清了亭中一张清朗的侧脸。沉吟半晌,才迈步。

「打扰了」扬手掀起薄纱入内,一阵咸香传来,再往那小圆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顿。

陶知行埋低头,油亮亮的两手抓着油亮亮的猪腿,往那油亮亮的嘴里

送去;闻声抬眼,缓缓放下手,嚼乾净吞下了才道:「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江兰舟瞅着堆满桌的东坡碎肉、猪腿与大骨白汤,清一色全是肉,细算着,大约是四、五人份吧;头一低,见到脚边还有两个竹篮,篮中装着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头翁送来的东坡碎肉,说弟兄们吃不下。」回了话,见那白净面上表情疑惑,应是不知自己太讶异将话脱口问出,陶知行不以为意,两手在腰间抹了抹,以袖将凳子上的灰尘拂了去。「大人请坐。」

还望着那堆了整桌油腻腻的食物,江兰舟眉间微拧;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几盅是衙里弟兄拿来的,那让我猜猜,这些是贾立拿来的,这些嘛……是魏师爷?」

「……大人英明。」转转眼,陶知行应道。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说着:福平县的衙门就这麽丁点大,蒙也能朦中吧……江兰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还小上几岁,你也见过鹰语、贾立平时与我说话的模样,我是不喜太多规矩、太多束缚,往後在府中,就别要太拘谨了。」语落,他转身卷起左右两张薄纱,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头啃着带骨的猪腿肉,亭外风起,吹来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猪脚上。皱皴眉,她不明白大人为何要掀纱。

侧边夕阳透进,江兰舟细看那天生偏深的肤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讨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态,可也是这缘故吧,教人有些难以亲近。再望进那双眸子,有别於初见木屋中,有别于在惠堂中,眼下只余一片死寂,就连说话语气都显得敷衍应付。

江兰舟拾起一旁的空盘,顺手盖上陶知行还未碰的肉。「都过三日了,大夥还吃不下肉吗?」

前齿还在猪脚上,半晌,陶知行缓缓咬下,回着:「怕胡厨子见了伤心,都端来小的这儿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几近嘲弄的语气了。陶知行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来给他,最起先的念头,大约是想捉弄他一番?江兰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细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双袖下露出的纤细臂膀,难以看出他竟能一连三日包办整个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欢浪费食物。」不知大人问话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经历过饿得前胸贴後背,从未经历过吃不下饭。

闻言,江兰舟笑开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备妥了猪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众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划,折磨得那几块猪肉伤痕累累;後来气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几个数,呈报了推断的凶器为何、如何行凶,最後陶知行道:那猪肉、猪脚可送至厨房,已与胡厨子说好了给弟兄们加菜。

记忆犹新,江兰舟差点又笑出声来。

是在那块猪肉被戳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时,还是在陶知行说出给弟兄们加菜时,几名衙役冲出惠堂外,接着呕声连绵不绝,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着,便是连日没人吃得下胡厨子拿手东坡碎肉、红烧猪脚与肉汤的光景了。他说道:「知行那招实地演练,把大夥给吓坏了。」

「小的本意并非吓人的……」语气十分无奈。陶知行反省过了,过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闭门造车,如今明白,她以为最十足十求证之法、十足十不浪费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却是令人作呕至极。

不管如何,被她捅过的猪肉,胡厨子大赞松软许多,十分好煮;胡厨子懂得欣赏,她又怎能不尽心捧场?

江兰舟也无责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备齐材料之时,他已猜到一二,只是亲眼所见仍抑不住惊诧。「我不记得知方从前用过此法。」

「大哥检验手法正统,是知行胡来……」三哥无意间发现时差点没揍她一顿;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饺子、包子馅料来自被她摧残过的肉渣,大概不是将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经意觑了眼前人一眼;面对一个仵作这般胡来,身为县令,他的反应竟是一笑置之吗?

「能正确判断凶器,便不算胡来。」没放过那短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兰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试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无的挑衅。

陶知行不会否认她的确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来到何种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练一番,要求出衙寻线索;那些,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仵作被付予的职权。她不否认试探,因为……想了想,她直问:「大人不也在试探小的吗?」

江兰舟但笑不语。

一路由日江行来,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没提过关於此案的只字片语,验屍过程中也只是静静旁观,不就是想看她能单从一具屍体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够格成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吗?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问。」

江兰舟倒想问问还有什麽话是陶知行不敢说的。「说。」

「那晚,摸黑入惠堂,细细再检视过大体的,是大人吗?」依照律例,验屍不能私验,更不能夜验;无视规矩的公门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於怀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独自验屍。

一个县令,且还是在大理寺待过之人,会验屍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谙检验之道,手法有别于陶氏,所用器具更趋近某一传统流派……她曾讶异屍身保存完好,现在想来应是出於他的指示。

那麽,为何他又将屍身放置多时?再者,虽是初来乍到,但陶知行认为福平县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验,也犯不着千里迢迢到日江去会大哥,逼得大哥订下两年之约吧?

「没错,是我。」他想错了,陶知行不是在挑衅。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类人,见到一条线索、一处伤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罢了。江兰舟大方承认道:「因为知方说你检验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见你年纪轻轻,所以心存疑惑。」

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了。陶知行蹙起眉,问着:「那大人试探过後,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问话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说两件事。」

陶知行看着大人从襟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了堆满猪脚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许久,说不出话。

这……莫非是……

「麻油。」江兰舟特地差人出县城买回来的。他得意地道:「这间油行从前朝经营至今,肃州每年送入宫的贡品中少不了它。惠堂里的麻油应是此衙建好时便收了待用的,早已变质,其味扰鼻,别要再用了。」

转转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抠抠脑袋。她小声问道:「这是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吗?」

「……你真内行。」江兰舟想起陶知行验屍前烧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时的表情,不禁扬了扬嘴角。昨夜重验屍体时,自己也对那瓶陈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结,福平县一向安宁,往後应是用不上的。就当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见面礼,也算我为先前的试探给你赔礼吧。」

「谢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着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边图案好一会,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却想起两手沾满油渍而作罢。

这种等级的货色连大哥都没用过的,三哥跟她就更别提了。本来仵作是不该太在意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发怪味,只会扰乱思考;这款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油身不过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锅便引不出过人醇香,号称仵作三贵人之一,是绝佳的验屍辅助良品哪!可惜,年产量少,若无门路,就算有钱也抢买不到。

将那无神眼中忽而绽放的光采尽收眼底,江兰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为深色,猜想是方便检验工作……还以为陶知行真那麽超世脱俗,原来是只对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让老板塞了两层塞子,可放好一段时候不坏,待你下回用时,再拆吧。」

「是……」原来瓶身上真画上了牧童戏水,真是巧夺天工……陶知行使力吸着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摸那瓶麻油,仍是怕弄脏了。

「关於另一件事。」江兰舟有趣地看着他的举动,说着。

「是……」过了好一会,陶知行才回道。她两眼斗鸡,盯着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两只小鱼……咦!只是黑点?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开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让他欢喜至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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