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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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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郁闷,对面的刘病已却只是轻轻哦了声,丝毫没有往他处多想,重新眉开眼笑,“先生,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们待我好,我将来长大了,自然也会待他们好!先生现在教我读书明理,我将来也会懂得报答先生!”
澓中翁苦笑连连,却只能称赞:“好,好,是个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刘病已飘飘然起来,想到昨晚许平君要的那个故事,开口询问:“澓先生,你能给我讲讲皇帝母亲的故事吗?”
澓中翁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有此突兀的一问,顿时呆住了。刘病已毫无察觉,仍是喋喋不休地追问:“她是仙子吗?她长得很美是不是?她会飞吗?她……”
皇帝的生母,便是昔日受先帝百般娇宠的赵婕妤,如今葬于云陵,受皇帝追封为皇太后的拳夫人钩弋。
孝武皇帝少年称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宠幸的姬妾无数,旧爱新欢,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内最叫人难忘的不外乎那四位传奇女子。这四人位分极高,其中陈氏、卫氏先后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终却皆落得惨淡收场,另一位李氏虽早薨,却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后那位赵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欢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脱颖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终继承了汉室大统,但是……
澓中翁看着一脸好奇的刘病已,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经历过风雨洗涤后的一个幸存者,可他对过去在皇城内所发生过的血雨腥风又了解多少?张贺把教育的重任搁到了他的肩上,对于这个孩子,又该从哪个方向去着手教导?是应该把他当做卫皇后的子嗣来培养,还是把他当做寻常人家的孩童,任其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长大?
果然,师道之重,不下于双亲父母!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04、偷鸡
一放学就习惯性地往尚冠里奔,张家的马车每次都会将刘病已从北焕里拉到尚冠里。刘病已会在许家用饭,然后小憩一个时辰,到下午再由许广汉或者宫里的宦臣接他回去。只要不休息,每一天的生活作息大致如此。
这天车到尚冠里,张彭祖却不肯随车回家去,非吵着闹着要留在许家和刘病已一块儿玩。张家的仆人被他闹得没法子,只能将他留下,先行回府禀告。
许夫人将两个孩子领到门口,告诫他们不许走远,便自己回屋里忙活做饭去了。刘病已在门口和张彭祖一块儿玩竹马,两人哗啦啦跑过来又跑过去,扫得地上尘土扬得比人还高。这两人随便哪个单独搁那儿,便是一只成了精的皮猴,若是凑到一块儿,那简直成了一对小疯子。两人横扫尚冠里不说,还不停地追赶邻户放养在户外的小鸡。张彭祖有副小铁弓,平时爱用来打雀鸟玩,这会儿便驾着竹马,口中呼喝如将军,频频举着小弓箭去追逐射鸡。
鸡飞狗吠,最后终于惹得一户宅第大门开启,一名身材高大的奴仆扛着扫帚出来喝骂。两孩子夺路而逃,孰料张彭祖不小心被胯下的竹子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抱膝大哭。刘病已本来已经跑得远了,听到哭声,又折了回来。那家的仆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般,他心里害怕,却不忍心将张彭祖一人丢下,于是壮着胆子跑过去伸手拦住,“别打别打!鸡是我射的,不关他的事!”
那仆人面相虽恶,倒也不会跟个孩子计较,不过是奉命做做样子,为的是把俩淘气孩子从自家门前吓跑,但他没料到这俩孩子会搞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放下扫帚,扭头去望自家门口。
那户人家高宅大院,房舍竟比许家大出数倍,鎏金朱门半敞,门前站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发梳双鬟,眉目姣好,瓜子脸,肤色均净,长得比许平君还要好看几分,只是神情太过冷淡,倒还不如平君那副撒泼打人的模样叫人更加容易亲近。
刘病已察言观色,急忙跑过去恳求道:“我们错了,姐姐你不要生我们的气好不好?”他见那少女衣着鲜亮,穿戴体面,心里想着,女孩子多半和平君一样面冷心软,只要自己对她说两句好话一哄,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心里盘算得极好,哪知在这少女面前却全然行不通。只见她不冷不热地用手指了指门前尘土里歪躺着的一只半大不小的雏鸡。那鸡被张彭祖一箭射在背上,虽然他的膂力有限,没能射穿鸡身,却也把那只鸡搞得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抖着两只爪子不停抽搐,发出咯咯的微弱叫声。
刘病已笑得比哭还难看,正进退两难,张彭祖挂着满脸的泪痕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撑着竹竿走过来。他停在门口,想也没想便一脚飞起将那只只剩半条命的雏鸡踢得老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赔给你就是了。”
那少女目光骤冷,脸上微怒,张嘴说道:“好啊,那你赔!”张彭祖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她又加了句,“现在就赔!”
刘病已见势不妙,立马迎上笑脸,软磨硬泡:“好姐姐,好姐姐别生气,彭祖他浑蛋,口没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你……你胡说什么呢?”张彭祖不乐意,鼻孔朝天,“一只鸡值得了几个钱,看把她神气的,她以为她是谁啊?”
刘病已面向那少女继续保持笑脸,躬起身子,右腿朝后猛踹一脚,张彭祖一个没留神被他踹了个正着,本来就因为膝盖破皮而站立不稳的他,随即哎哟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你……你,刘病已!”他吐出满嘴的沙尘,抹着灰扑扑的脸,气得连名带姓一块嚷,“她长得好看些,你就忘记自己叫什么了是不是?”刘病已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限你们半个时辰内赔我的鸡,我不要钱,只要鸡!”
从尚冠里所在的东第到张彭祖家住的北第,至少得绕过两条大街,平时车行走个来回也需耗时半个时辰,现在他们要车没车,要腿没腿,半个时辰之内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一只鸡来。
刘病已灵机一动,狡辩说:“可你的鸡还没死啊,怎么能要我们赔呢?”也许是为了配合他,他的话才刚说完,躺在地上的那只小鸡仔突然不叫了,两腿一蹬,白白的眼皮儿往上一翻,就此没了动静。
少女冷冷地瞥了他俩一眼,一拂袖子,转身进屋把门阖上了。
剩下那位仆人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咧嘴冲他俩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青天白日里耀着凉飕飕的寒芒。刘病已不禁打了个寒噤,张彭祖也渐渐笑不出声来。
说来说去,还得怪张彭祖的一条瘸腿以及一张臭嘴,刘病已越想越气,忍不住回头冲同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彭祖显然也想到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钱他身上就有,要鸡……那是绝对没有的。
他耷拉着双眉,哭丧着脸,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体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哆哆嗦嗦地递给那个仆人:“我没鸡,赔你一只鸡蛋怎么样?”
仆人神情怪异,忍笑至双肩发颤,他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我家姑娘要鸡,不要蛋!”
刘病已诧异:“你的鸡蛋哪来的?”
张彭祖憋红了脖子,刘病已看着他,他也看着刘病已,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刘病已猛地丢开手中的竹竿,撒腿往回跑。
许平君坐在庭院的桑树下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小碗小釜。她玩得很认真,也非常有耐心,先将一口巴掌大的陶釜架在一具尺长的陶灶上,从地上抓了把土放到小釜内,然后用手指搅拌了下,倒入小陶碗。再上灶架釜,从头顶桑枝上扯了两把桑叶,用手撕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扔到釜内,装模作样地一阵翻炒。过了一小会儿,她眉开眼笑地拍手说了句:“好了!”拎起小釜,将釜内的桑叶碎片一齐倒入碗内。
一共三菜一羹,两素一荤,外加麦饭两碗。
她认认真真地将碗箸摆好,又将一对男女陶俑面对面地摆放在碗箸两侧,“这一个做父亲,这一个做母亲……好了,你们可以吃饭了……为什么不吃呢?难道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她端起碗,用树枝充当的木箸装模作样地扒拉了两下,“味道很好啊……什么?你要饮酒呀?好吧,但是只能饮一点点啊。”
她起身到边上的水缸里去舀水,然后双手捧着那一小碗水往回走。她走得极慢,步子放得小小的,生怕洒出水来。
而恰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刘病已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上她的背。平君哇啦大叫一声,连人带碗跌了出去,碗内的那点水自然也全泼了。
小姑娘只愣了一小会儿,看了看满地的残水,看了看那只裂了一个大口子的陶碗,再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污泥的襦裙,终于伤心地哭了。
“呜呜呜……”
“嘘嘘——”刘病已急了,他回家来是有重要使命需要悄悄完成的,如果许平君这么一哭闹,很有可能把许夫人给引出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焦急地将跪在泥水里的许平君拽了起来,“别哭,别哭,我赔……我保证赔给你……”
她揉着眼睛大哭,“这是你打破我的第二只陶碗了,你上次只赔了根鸡毛……我不要鸡毛,我要我的碗……”
刘病已头皮一阵发麻,忙软语哄她:“不赔鸡毛,我……我用鸡蛋赔你!”
“鸡蛋?”她困惑地眨巴眼,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嗯,鸡蛋。”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带着许平君去了后院的鸡棚。许夫人养了两窝鸡,分别是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两只半大不小的雏鸡,因为怕大鸡和小鸡争食,所以用木栅隔成了两窝。许平君见刘病已蹑手蹑脚地朝鸡窝走去,便在后面说了句:“今天小花还没下蛋呢,母亲嘱咐我来看过好几回了。”
刘病已在心里偷笑,不是母鸡不下蛋,只是今天下的那颗蛋早被某人提前摸走了而已。当下也不声张,悄悄爬进鸡窝,两只小鸡吓得缩在角落里直叫唤,隔壁的两只大鸡在窝里上下乱窜,咯咯声嘈乱不休。
刘病已手上被啄了好几口,才勉强将一只鸡抓到手。许夫人在楼上听到鸡叫,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刘病已见势不妙,立即从鸡窝里钻出来,拖起边上的平君撒腿就跑。
一口气飞奔出了门,平君仍蒙在鼓里,纳闷地问:“不是说要拿鸡蛋吗?你为什么抓了小鸡?”
刘病已嘿嘿一笑,“因为得去拿鸡换蛋啊!”也不跟她解释,一手拎着咯咯乱叫的鸡仔,一手拖着许平君,往那户人家走去。
张彭祖正被那仆人盯得发毛,好容易远远地看到刘病已与许平君携手而来,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刘病已跑到那仆人跟前,把鸡往他怀里一扔,那鸡在仆人胸前一撞,呼啦啦扇着翅膀扑腾,慌得那人赶紧丢开扫帚去抓鸡。刘病已回头冲张彭祖一笑,“蛋呢?”
张彭祖乖乖地交出蛋,“做什么?”
刘病已转手塞到许平君手里,“赔你碗,两清了。”
许平君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里揣着尚带余温的鸡蛋,脑袋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仆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鸡,然后冲门里喊了声:“姑娘!”隔了会儿门开了,有个小婢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下:“平哥,你是唤哪位姑娘?”
仆人刚要回答,门里一个声音很平静地说:“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声,让开身,怯怯地低下头,“原来是三姑娘。”
门缝拉开,门里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儿。仆人叫了声:“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鸡递了过去。她看也没看,目光往远处一扫,紧绷的脸色慢慢舒缓了。
“平君。”她喊。
许平君亦甜甜地回复她的问候:“意姐姐。”手里捧着鸡蛋,小跑过去,“意姐姐你练完琴啦?我一个人在家玩,好无趣呀,姐姐什么时候能陪我一块儿玩呢?”
“你认识他们?”
平君回过头,见是问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随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经常来我们家玩。”小鼻子皱了皱,那声“哥哥”叫得分外勉强。
“亲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霁。
“意姐姐,你让病已哥哥抓我们家鸡干什么?你们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她抓着那女孩儿的胳膊摇晃,不满地撒娇,“为什么你们在一块儿玩也不带上我?”
刘病已见势不妙,扯了扯张彭祖,示意赶紧溜。哪知脚步才动,女孩的声音已尖锐地拔高:“你们偷——鸡?”
“哪……哪有?”刘病已硬着头皮狡辩,“鸡是用来和蛋交换的,蛋是赔她的碗的……碗、碗破了,蛋在她手里!”他无辜地摊开手,“就是这样,不信你问她。”
张彭祖在一边连连附和:“鸡换蛋,蛋赔碗……没错!”
许平君被他俩绕得昏头转向,傻乎乎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蛋,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应该……是……鸡换蛋,蛋赔碗……”
少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鸡从何来?蛋从何来?”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许平君,“平君,他们两个在耍你!”
许平君啊了声,她年纪虽小,还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倒还认得一个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愤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05、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地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地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地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地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群臣在激烈地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贵华丽的装饰陶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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