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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夜晚-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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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英里过去了,又是一英里,不过目前车速已降到了15英里。我的腹部开始痉挛,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是否应该走另一个方向。因为我知道,我本该早已到达一个小镇了,但是现在沿这个方向开了这么远,还不得不再开下去。我吃不准这辆车是否还能挣扎着开回到州际公路上。
第一次见到那棵大烛台形状的树时,仪表板上的时间是将近下午5点。
我再瞅一眼那只钟时,却发现快到6点了,这使我心里一惊,天哪,过不了多久就是掌灯时分了。即使我能找到一家修车铺,店铺也可能6点后要关门了。一种不祥之感使我心闷。我想当时待在州际公路上就好了。在那里如果汽车抛锚,至少我可以挥手拦下路过的车辆,请他们唤一辆牵引车来。而在这儿,我见不到任何车辆。我的脑海里绝望地浮现出破车停在公路边过夜和精疲力竭、跋涉返回州际公路求援的景象。我曾心存希望:开上一整夜的车,在第二天中午抵达依阿华的家。但是如果我一直这样不走运,引擎一直咆哮不停,再花一天或者更多时间可能还到不了家。我得去找一部电话,告诉我妻子,若是我不能按照原先承诺的时间抵达,请她不要担忧。
我的想法变得非常迫切,我必须去找一部电话。
正在这时候,我见到了建筑物。远方一个模糊的、长方形的、难于辨认的物体,但不会弄错,确实是一座建筑物。它的铁皮屋顶,反射出落日的余晖。接着我见到了第二幢建筑物,第三幢,还有树木。感谢上帝,小镇到了。我觉得心跳加剧,好像跟引擎发出的声响一样强烈。我紧紧控制方向盘,发疯似的努力想控制住它,东倒西歪地开过一座水塔和一个空的牛栏。
建筑物变得清晰可辨了:几幢房子、一个停车场、一个路边小餐馆和一个加油站。我颠簸着开到那里,停车的声响惊天动地。由于方向盘的振动,我的双手还在发抖。我关了引擎,刹那间的宁静令人愉快。这时我看见油泵边上有两个男人背朝着我。我全身的衣服浸透了汗水,脸上又胡子拉碴。我费力地下车去问路,他们却把背对着我。本来,我应该马上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我停车声音那么响,他们竟然不转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实在不正常。
然而他们没有转身,我也因为太累而没有警觉。我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前去:“对不起,我有点麻烦事,修车工在吗?”
他们俩谁也没有转身回答,我知道他们肯定听见我的话了,就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修车工在吗?”他俩仍然没有回答。
天哪,他们是聋了还是怎么了?于是我绕到他们前。
就在他们再次转身背对我时,我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我已经大略看见他们的面孔了。哦,上帝!我觉得像有一根冰冷的钢针刺进我的脊背。我从未亲眼看见过真正的麻风病人。他们比我从书本上了解的麻风病人还要丑陋。“丑陋”一词还不足以描绘,我此刻所见到的,不仅仅是颈部周围令人恶心的喉结状的甲状腺肿块,也不仅仅是扭曲变形的下颚和颧骨,还有前额大片隆起的疙瘩、肿胀的嘴唇和畸形的鼻孔,可怕的是他们的皮肤已经溃烂,呈灰色糊状,像开口的脓疮。
我几乎要呕吐,感到喉咙发紧呼吸困难。我告诉自己:不要失控。不管他们的毛病是什么,那不是他们的错。不要像个从未见过畸形人的6岁孩子那样目瞪口呆。显然,他们刚才不愿意见我,是因为他们不想见到人们厌恶的反应和恐惧的目光。
此时,他们面对着加油站的大门,而我也肯定不准备再绕到他们面前去,所以我又问道:“修车工在哪里?”
他们同时抬起右臂,用扭曲变形的手指着右方,指向一条通往镇外的沙石路,该路与数英里外的州际公路平行。
我心想,见鬼!我对你们的遭遇表示遗憾,但愿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你们。但是我现在需要帮助,而你们俩也不太友好。
我迈步离去,头开始发疼,喉咙也感到了不适。我瞄了一眼手表,7点钟了。太阳快落山了。如果不能很快找到修车工的话……
街对面的拐角处有一家餐馆。说是餐馆,或许太抬举它了。准确点说,里面的餐具油腻腻的,沾满了污垢,百事可乐和喜立滋啤酒的广告看上去挂了已有10年之久,一块霓虹灯招牌黯然地透出“烤肉馆”几个字。
我心想,干吗不把它缩写成BBC,再把C改成G,岂不成了“肉毒中毒”和“劣质汽油”吗?别开玩笑了,今晚说不定你要在这里吃饭呢。
要在这里吃饭,真是莫名其妙。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我穿过积满尘土的街道,推开嘎嘎作响、叮满苍蝇的纱门,费力地看清里面有五个顾客。“嗨,有人知道哪里……”话在喉咙口卡住了,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所有的顾客都已经移动了位置,转过身背对着我——这些人背上凹凸不平,脊椎骨歪歪扭扭,肩膀朝各个方向歪斜——上帝没有这样造过人啊!震惊之余,我朝躲在屋角的那个女招待看了一眼,她也转身对着我。
然而,店里有镜子,那该死的镜子映照出她的脸,就像是可怕的遗传学实验的结果:她居然没有下巴,而且只有一只眼睛!我跌跌撞撞往后退,那门嘎吱吱转回去砰的一声合上了。
我的脑海里依然在想着那两条恐怖的裂缝,那会应该有一个鼻子,不可能是这样啊!我要把这些惊恐快快忘掉。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见到了恐惧,我碰到怪物了。整个小镇就像一百部恐怖片的大集成。相比之下,郎·切尼影片中的那些骇人的恐怖化装显得正常;恐怖片《莫罗医生的小岛》则可以说是选美优胜者的度假胜地。
天哪,八点钟了。东边的天空一片灰色,西边的地平线却是一片血红。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疯了。身处在一个怪物之镇,无人搭理,人人转身避开,大多数人给我指的是那条朝东通往城镇外的沙石路。
我慌忙爬进那辆“波斯克”车,启动发动机,车并没有因为停歇一阵而有任何好转,引擎咆哮和抖动得更厉害了。我一面祈祷,一面感到胃里有一种烧灼感。尽管“波斯克”摇晃着不愿前进,但还是幸运地移动了。
我心里想着城镇,也许沿着这条沙石路再开几英里会有另一个城镇,也许这就是他们指这条路的缘故。
车子上下颠簸,嘎吱嘎吱、摇摇晃晃驶出了小镇,我打开大光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路上并没有其他车辆。随着暮色降临,小心一点总不会出事。
先是开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半英里,引擎完全熄火之前,我就走了那么远。当时可能只剩下一个汽缸在运行。我听见“砰”一声巨响和三次沉闷的撞击声,随后又重复了一遍。随着每一次“砰”的声响,汽车就向前爬行一段。最后车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靠惯性滑行停下,马达因为高温发出爆裂声,“波斯克”车上没有散热器,但我敢肯定听见一阵嘶嘶声。
情况就是这样:在一个不明之地抛锚,身后是恐怖小镇,前方是夜色茫茫,而州际公路又不知道远在何方。
夜色渐渐地逼近,笼罩在这片大草原上。
我曾经感到害怕,但此刻我十分恼火,对自己的运气,对兰德那个给我“修”车的家伙,对自己愚蠢地驶离公路,更不必说没有事先想过何时才能到小镇上。我本应该买一些饮料、棒棒糖、薯条之类的东西——任何可以在这沉沉黑夜中聊以充饥的东西。啤酒,六听一组的啤酒。想想我现在的处境,真是见鬼了。
我气鼓鼓地走下车,斜靠在挡泥板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咒骂着。
八点半,夜色越来越浓,我该怎么办呢?我力图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行动是合情合理的。到了九点钟,我作出了决定。那个小镇离我只有半英里远,步行最多只需要十分钟。如果那家愚蠢的烤肉餐馆还开着,我仍然可以买到啤酒和薯条。此刻,我已经不在乎那令人作呕的外貌了。如果我要饥肠辘辘地露宿整夜,那才真是倒霉,才是多余的遭罪呢。
于是我迈步往回走。当我来到小镇边缘时,天已经全黑了。烤肉餐馆的灯还亮着,至少我的运气还没有完全破灭,我自以为这样。当我走近时,餐馆的灯却突然熄灭了。好极了,我反感地想道。
整个地方一片漆黑。
随后店门嘎吱一声打开,那个女招待——一个模糊的白影子——走了出来,随后把身后的门锁上。我差不多要开口问她是否能再等片刻,好让我买些吃的东西。我很自然地认为她没有看见我,所以当她转过身来时,我吃了一惊。
我惊讶地眨着眼,与小镇其他人对我的态度相反,她居然和我说话。她的声音纤弱无力,口齿含糊不清,令人联想到有裂缝的风琴调音片和兔唇。’“我从窗户看到你回来。”她说。也许是我的想像而已,她耳语般的说话节奏相当悦耳。
有一点很重要:尽管我们面对面站着,但是街上没有灯光,而且夜色沉沉,所以我看不清她的面貌。
自从来到这个小镇,我第一次感到在和别人进行正常的交谈。装个样子并不困难,只要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可怕的长相就行了。
我耸了耸肩,苦笑着说:“我的汽车坏了,在小镇外抛锚了。”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手势,还是指了指那条黑漆漆的公路。“希望你们的店仍然开着,我可以买点东西吃。”
她先是未作回答,稍后突然说道:“对不起,老板半小时前就停止营业了,我是在做清洁工作和为明天的营业作准备。烤肉架也已经熄火了。”
“可是我只要啤酒、薯条等东西。”
“不行,收银机也是空的。”
“我不要找零钱,我愿意多付些钱。”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你只要啤酒和薯条?”
我觉得希望大增。“行的话,请帮个忙。”
“你在汽车里过夜时吃?”
“没有办法,除非有旅馆。”
“没有旅馆。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好好吃上一顿,好好睡上一觉。”
她停顿了下来,我记得那天夜里十分寂静,连蟋蟀都没有叫。
“我一个人住,”她说,此刻她的语调更加动听。“你可以在起居室睡沙发,我会为你煎一块牛排。”
“不行。”我回答道。心中充满了再见到她面貌的恐惧。
“我不开灯,也不吓着你。”
我撒谎说:“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她加重了语气,“我只想帮个忙,我信奉助人为乐。”
她开始移步离去,我不知所措地在考虑她的建议。毫无疑问,牛排相当诱人,还有沙发,比蜷缩在汽车里睡觉不知好多少。
然而,天哪!她的模样实在太吓人。
我的这种态度对她来说也许相当熟悉,相当痛苦。
我自问:如果我也是一个畸形怪胎,人们对我也是避而远之,我会有何种感受呢?她不是说过她相信助人为乐吗?也许该是我身体力行这一善举的时候了。于是我随她而去,驱使我的动机更多是为了表示友好,而不仅仅是牛排和沙发。
她的住处距离餐馆有三个街区,那条街和我们刚离开的街道一样暗无灯光,那里的房子悄然无声,没有住人的迹象。这是我一生中最奇异的一次步行。
从黑暗中我辨认出,她住在一幢陈旧的维多利亚式样的两层楼里。门廊的地板在我们进去时吱吱直响。她像先前所说,没有开灯。
“起居室就在经过这个门的左侧,”她说,“沙发在前面靠墙处,我去给你弄牛排。”
我向她道谢后,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沙发又深又软,直到我坐在上面,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疲倦。黑暗中,我听到屋子后面传来煎牛排的滋滋声。我猜想她在厨房里亮着灯烹调,但我见不到一丝灯光。接着牛排的香味向我飘来,还有她走来的脚步声。
“我该问问你,你喜欢牛排煎得怎么样?大多数顾客喜欢煎得不要太老,也不要太生的牛排。”她纤弱的嗓音听起来好像钟乐声。
“好极了。”我不再在乎她是否丑陋。我已经饥肠辘辘。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下,她带来了牛排、面包、白脱油、最好的调料和啤酒。
尽管有点费劲,看不清东西,我还是风卷残云般地匆匆吃完,感到意犹未尽。用美味佳肴来形容,还不够确切,反正当时是馋涎欲滴,食欲大开,难以置信。
我用最后剩下的面包,蘸着调料和肉汁,塞进嘴里,就着最后一口啤酒咽下,然后往沙发一靠,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一顿饭。
整个过程中,她坐在房间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
“好吃极了,”我说,“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已经谢过了。”
我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我吃得太多,觉得肚子都要撑破了。
“你还没问过呢。”她说。
我皱起眉头:“问什么?我不明白。”
“你明白。你很想问,我知道你很想,人们都想问。”
“人们?”
“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都长得那样吓人?”
我感到一阵战栗,我确实一直忍不住想问此事。
这个小镇是如此不同寻常,镇上的人都如此怪异骇人。我几乎抑制不住好奇想问,然而她是这样大度待人,我不想去注意她的缺陷而显得无礼。突然间,烤肉馆那面镜子中她的模样,可怕地显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下巴,独眼,应该长鼻子的地方是扁平的两条缝,流着脓。
我几乎要呕吐,不仅仅是因为回忆的缘故,还有胃里的反应。胃里的东西在翻腾作响,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胀,好像无数只大黄蜂在里面冲撞。
“罪孽。”她说。
我坐立不安,十分害怕。
“很久以前,”她继续讲道,“在中世纪时,一些神父曾经云游于各个村落之间,他们举行一种仪式来净化村民们的灵魂而不是听人们忏悔。每个村民带一些食物来放在神父面前的桌子上,最后是满满一大堆。随后,神父口中念念有词,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罪孽都转移到食物中去了。”
我咽下口中的胆汁,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接着神父就以这些食物为餐,也就是全村人的罪孽,”她说,“他吃的就是全村人的罪孽。”
她的声调非常令人厌恶,我真想尖叫逃走。
“村民们知道他以惩罚自己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所以他们给他钱作为报答。当然也有一些人不相信,一口咬定神父只不过是个骗子,是个骗吃骗用的罪人。但是这些人说错了。”
我听见她站起来的动静。
“因为迹象很明显,罪孽有反应了,他们在吞食者的体内扩散、溃烂、扭曲、膨胀凸起。”
我听见她在角落里做什么,那种刮擦声使我感到紧张。
“不但神父吞食了罪孽,”她说,“有时候一些特殊的妇女也吃过。问题是如果吞食者也要得到赎救,该怎样摆脱这一切罪孽呢?也就是摆脱丑陋呢?当然只能把罪孽转移,再叫别人吃掉它。”
“你疯了,”我喊道,“我要出去。”
“不!我还没疯。”
这时我才明白刚才的刮擦声是在擦火柴。一点微光亮了。我胃里七上八下,痛得反胃。
“这个小镇住的都是吞食他人罪孽的人,世人把他们当成避之惟恐不及的怪物,只有他们自己之间才能相容。他们在为成千上万个他们出于仁慈拯救的灵魂而受苦。”
她点亮了一支蜡烛,房间里亮了一些。我看到她的脸,再次目瞪口呆。
但是这次起因不一样。她非常漂亮,令人震惊,光彩照人。她的皮肤似乎泛出性感的光泽,还微微闪烁,如起伏的涟漪。
“上帝啊,你在我的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告诉过你了。”
“不会那么傻吧。”我尽力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不是我的。我的身体好像在膨胀、扭曲,视力失真好像在看哈哈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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