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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戏-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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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第十九章
花瓣儿的鼻子里还有一丝活气气。他狠了狠心,“刷”地将那把攮子拔出来。鲜血“忽”地蹿出,同时也从花瓣儿的腔子里揪扯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抖得麻木,不晓得往哪儿搁放,愣怔片刻,终于晓得了它的去处,他眯着眼在大爷身上挑选,最后从脖子上飞掠而过。

1

王秉汉一死,奉军和县衙都如临大敌,乱了阵脚不说,每日每夜巡查的挨着门户探视,弄得百姓白天不敢上街,晚上不敢串门子。
翠蛾把家里拾掇拾掇,随秀池和花瓣儿搬到铁狮子胡同住。临走,她到广育堂跟蔡仲恒说了花瓣儿回来和身子的事体,蔡仲恒正恼着脸给吴二造那软了腿的媳妇点对(注:方言,安排的意思)草药,听完翠蛾的话,欢喜得直打哈哈,全忘了那一桌子草药是不掏钱的。
秀池是个笨货,平常机灵咋呼得欢实,就是学不会记不住唱词。翠蛾和花瓣儿还没说啥,她倒时时发阵子脾气,弄得她俩倒像缺了礼数样样地不好意思。
还是翠蛾想得周全,把拐着腿的兔子毛和另外三个师傅叫到铁狮子胡同。不让他们听听腔调,咋敲梆子定弦哩?所有的家当都在李家班,四个人空着手,后来秀池想出法子,让毛大顺和蛋样几个拜把兄弟从李家班硬“借”了几件必备的家什。
毛大顺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没白跟蛋样一个头硬磕到地上,嘴里一声一声叫着“娘”,还凑了六十块大洋放到炕上。秀池不接,那几个人险些跪下哀求。他们听说盟娘要帮花瓣儿重振花家的秧歌班,第二天又从西关大老王家的绸缎庄抱来几匹各色绸缎,连绒线都买得齐全。
有了乐器家伙,反倒不敢在屋里唱,一是动静太大,二是怕被人提前听去,让李家班贪了便宜。秀池和翠蛾商量着到地洞里合练。秀池嘱咐兔子毛,把玉亭叫来常在屋里院外转转,愿意到地洞里学两句也行,只是别忘拾掇几个人的饭食。
一切安排停当,几个人猫到地洞里。
花瓣儿唱着,手脚不闲地替她们琢磨身段、手势。翠蛾手巧,唱着还剪了绸缎缝戏里的行头。就数秀池清闲,啥也不干光唱,经常让猪拱嘴咬到驴圣(注:方言,公驴的生殖器)。
地洞里每天每夜都是锣鼓家伙声,响动在地洞里窜来窜去,最后还是归到人的耳朵底子里。花瓣儿、翠蛾的耳朵快要震聋的辰景,秀池终于顺溜着连念白带唱词没了磕绊。她心里欢喜,坐在柴草铺上哈哈大笑,欢喜得像拣了宝贝的娃娃,全忘记这唱熟竟用了好几个月的功夫。
地上早下过两场四指厚的雪,掰着手一算,离过年还有八天。
兔子毛和三个师傅心里慌,想说回家看看又不好意思。翠蛾心细,把秀池叫到旁边,一会儿,秀池拿着十二块大洋出来,让他们提前准备年货,因为铁定了腊月二十六大集,在宝塔下的大场子里开唱。
秀池给花瓣儿和玉亭一块大洋,让两人买几朵头上戴的绢花和辫梢上缠的丝绳,再买些解馋的吃食。
花瓣儿这阵子猫在地洞里憋闷,乍一出来,到街上踩了白花花的雪极是欢喜。她们说笑着先到十字街西边回民杨家食杂铺里买了几块槽子糕解馋,又拉着手满街转着找换“格拜”(注:方言,做鞋用的厚纸。这里指做小买卖的货郎)的。
走着走着,玉亭停住脚步,看着花瓣儿说:“姐,要不你自己转吧,俺办件别的事体。”
花瓣儿笑道:“你小小岁数办啥哩?走吧,一会就碰上咧!”
玉亭吞吞吐吐地说:“俺不想买花咧,你给俺点钱,俺……想买别的。”
花瓣儿问:“啥?”
玉亭说:“你别管咧!”
花瓣儿看她一副小大人儿的样样,逗她说:“不说不给。”
玉亭毕竟才十三岁,扭扯两下身子,不高兴地说:“不给拉倒,俺走咧!”
花瓣儿见她使小性子,慌忙拉住她的手笑哄道:“好玉亭,别生气咧,俺都给你行不?你得说干啥哩?”
玉亭撅着嘴说:“俺不,怕你不高兴。”
花瓣儿也撅了嘴说:“不说俺才不高兴哩。”
玉亭想了想说:“俺说咧,这可是你逼俺的。玉莲姐前天上房扫雪,摔咧一跤,夜里就……小产咧,还……还是个小子哩!”
花瓣儿听完,脸色变得煞白。
玉亭嘟囔着说:“你走你的吧,俺去看看她哩!”说着,晃着两条小辫儿奔了正西。
“等等———”
玉亭走了二三十步,花瓣儿突然大声嚷叫,她转过头来一看吃了一惊。不知啥辰景,花瓣儿脸上竟换了欢欢喜喜的笑容。
“这种事体咋……咋能空着手哩?”花瓣儿向她招招手。
玉亭欢喜地跑过来:“姐,你不生气咧?”
花瓣儿脸上的涨红褪下来:“为啥生气?咱们又多咧个叫姨的,咱也成老辈子咧,这是好事体哩!”
玉亭还是不相信,直到看见花瓣儿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才欢喜地说:“姐,你晓得不?像你这么心眼子宽敞的人少哩!你以后准有大福!”
花瓣儿见她说得认真,摸摸她的小辫说:“大福不大福的吧,谁好不是好哩?”
两人又回到食杂铺,买了八斤鸡蛋和五斤槽子糕,把鸡蛋皮用染布的红颜色染了,借使食杂铺的篮子提着,小心地踩着积雪拐进了都府营。

2

芒种恢复得不错,不但能下地走路,还能干些轻活,只是嗓子完全废了,脑瓜顶也光光的不长头发。
花瓣儿和玉亭提着篮子走到院里的辰景,芒种正冻红着手在墙根里低头洗涮尿布,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花瓣儿,身形不由站起来,手里捏攥的尿布“哗哗”淌着水,把两只鞋弄得精湿。
花瓣儿看他一眼,强忍住腔子里的别扭,没说话,直接进了屋。
白玉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乍见花瓣儿也是一惊,恼着脸说:“你……来干啥?”
花瓣儿没在意,笑笑说:“刚听玉亭说你生咧,俺过来看看,顺便拿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咋不生个火,娃娃多抱屈哩?”
白玉莲没有理睬,扭头看着窗户纸。
玉亭跪爬上炕撩开被子,看着睡在白玉莲身边的娃娃,撅着嘴说:“姐,他咋这么脏哩?没你俩好看。”
白玉莲笑笑说:“他才多大个人哩?长开喽就好看咧!”
花瓣儿看着白玉莲,小心地说:“姐,让俺……看看娃娃不?”
白玉莲扭过头来盯她一眼,冷冷地道:“你没把芒种烧死,又想害他的种哩?你走,把东西也拿走,俺怕有毒!”
花瓣儿的脸通红,不解地问:“俺啥辰景烧芒种咧?”
白玉莲恨恨地说:“你敢说前阵子的柴火不是你点的?幸亏俺回来早,街坊邻居也帮忙,不然,他就让你烧死在屋里咧!”
花瓣儿吃惊地问:“俺都不晓得咋回事,你咋说是俺哩?俺为啥?”
白玉莲一字一顿地道:“你跟他有仇!”
花瓣儿满心以为自己腔子里的宽敞,会化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误解和怨恨,没想到白玉莲竟歪着嘴胡说八道,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宽敞有些不值。她也冷下脸来,声腔不高不低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哩?你跟王秉汉也有仇,他是你杀的不?俺就是想烧也不烧自家的房子,烧死你也不烧死他哩!”
白玉莲一时怔住,不晓得咋样应腔。
花瓣儿说完,觉得话有些愣,半晌,软了口气又说:“姐,再大的事体总有个完有个了,一辈子为仇怨活着多不好过哩!俺晓得你为芒种把秧歌班的家当卖咧,俺不怪你,俺以后凭本事再挣。说话这就年根子底下咧,咋着也得割几斤肉,俺这几天忙,顾不上,明天让玉亭拿点钱过来,以后有难处千万别遮拦,大人再有解不开的疙瘩,别连累喽小辈儿,娃娃还长哩!”
花瓣儿说得实诚,白玉莲愣了,没法不信她的话。
花瓣儿只想把心里话说干净,没再理会她的反应,正了脸色对看娃娃的玉亭说:“玉亭,你走不?”
玉亭下了炕,没遮没拦地对花瓣儿说:“姐,真稀罕,你也看看,俺头一回看这么小的娃娃哩!”
白玉莲有些激动,颤着腔儿道:“瓣儿,刚才姐说的是糊涂话哩,看看娃娃吧,等他大喽还伺候你哩!”
花瓣儿身子没动,平静地说:“姐,不光你糊涂,俺也糊涂哩!晓得不?俺现在心里愣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咧,这还是十二三岁的辰景,谁跟谁还都亲,谁跟谁还都没仇哩!”
花瓣儿说得平淡,白玉莲听得泪流满面,抖颤着说:“瓣儿,瓣儿,别说咧,姐也是心里不好受哩,好歹芒种能活动咧,你要是放不下他,就……就搬过来,咱仨一块儿过哩!”
花瓣儿摇摇头:“不给你们填堵咧,再说俺还有新活法哩,以后遇上个对俺好的,俺就把这条命托给他。对咧,俺忘给你们说咧,俺验过咧,压根儿就不是石女,那是……人们瞎说哩!”
花瓣儿本想说芒种胡说,想想又改了口。
白玉莲听罢,腔子里酸的、苦的、麻的、辣的全翻上来,像在冰天雪地里做了个大夏天的梦,一时愣住。
花瓣儿不想再多说,转身从屋里出来。
芒种愣傻地站在院里,手里的尿布掉在地上,嘴巴张得没法儿合拢。
花瓣儿料到他肯定听见了刚才的话,但已不再在乎他是否后悔、难过,只是用以前没成亲的辰景那种腔调,热热乎乎又寡淡地说:“哥,二十六大集……妹子在塔底下唱《安儿送米》,要是想听,就去哩!”
芒种浑浊的眼珠子看着花瓣儿的背影,突然明白把一个好好的肉身子扔了,他扔得太远,远得像从污浊的人间到透明的天堂。

3

腊月二十五后半夜,北风从云彩肚里掏扯出大片大片的雪絮花子。
天刚放亮,秀池开门出来,雪倒是停了,脚面陷进去一拃多深。
因为要唱《安儿送米》,花瓣儿、秀池和翠蛾都激动得睡不着。仨人说了半宿话,又半疯个魔(注:方言,神经兮兮的意思)地对了半宿唱词,等爬起来拾掇好饭食吃了个饱,外面已是红彤彤一片。
花瓣儿欢喜地出来,往东望了摞在墙上的那个圆盘子样样又大又红的太阳,使劲鼓着腔子吸口清亮亮的空气,又跑到窗台边舔了口新崭崭的雪,心里觉得极是痛快。
腊月二十六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往年这天,街筒子里挤不过来挤不过去的,都是买卖年货的人。
花瓣儿本不想过分张扬,可是腊月二十四这天李家班到街上贴告示,要在塔底下唱连台大戏。她心里忿不下这口气,找到广育堂的蔡仲恒,用写对联的红纸也写了二十几张告示,连夜贴到李家班的告示旁边。
定州人二十年没听过《安儿送米》,猛见告示还不敢相信,奔走相告着约好了要看究竟。有的街长虽不相信,但是冲小七岁红的名头,提前到铁狮子胡同撂下定金订了戏。仨人掐指一算,除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不唱,街轮街地要唱到正月二十一。
秀池怕迟了街上人多不好走,也怕到塔底下没有唱戏的地方,提前和兔子毛定规好了时辰。兔子毛和三个师傅一到,大伙七手八脚把行头家当装在车上便奔了正南。
腊月二十六赶的就是早集。
路上,一溜一行拉扛着整扇、半扇猪的人们脚步匆匆,见了花瓣儿都不由得上下打量半晌。花瓣儿晓得他们以为自己是个石女,反倒朝他们和善一笑,人们弄不明白她的笑,心里疑惑着,嘴上忙问是不是真有《安儿送米》的事体。花瓣儿不说话还是点头微笑,人们心里有了底,央告唱晚些,因为卖不完肉没法儿听戏。
塔底下早聚了半数的人,肉市、菜市、炮市、布衣市和蘑菇、木耳、肉料市分得极清。
李家班来得早,花瓣儿她们到了塔底下,李家班那简陋的戏台已搭了半截。
秀池扯了一下翠蛾的衣袖,悄声说:“看,狗日的还搭咧台子哩,咱们站在地上唱,有人看不?”
翠蛾撇着嘴道:“金銮殿好,唱得孬照样让皇上杀头。”
秀池又问:“你不怕锅沿咧?”
翠蛾看了一眼戏台说:“凡事都有清有完。俺怕他,是那会儿糊涂,俺亏欠他啥?他又给俺啥好处咧?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和瓣儿他爹的事体,他咋不找账哩?有本事管他家里人去,俺跟他还隔着好几个娘的肚皮哩!”
翠蛾的话音刚落,李锅沿从戏台上出来,看见她和秀池说话,走到跟前不阴不阳地对她说:“妹子,你这胳膊肘疼不?”
翠蛾看他一脸劳乏、死样的寡相,猜他肯定和媳妇的事体彻底崩了,有心臊他几句,又不落忍,只好不冷不热地道:“嫌俺往外拐咧?俺觉得是正当哩!”
李锅沿讥笑着说:“正当?花五魁临死都不愿意说娶你,你愣往上贴啥?还有脸折腾着撺忙哩!”
翠蛾没想到他下嘴挺狠,冷下脸来道:“娶不娶是俺的事体,俺愿意往上贴。你咋晓得俺是撺忙?今天俺还唱哩。花五魁不是传你《王妈妈说媒》咧?俺再传你《安儿送米》。你要想学,把台子拆散,住喽锛凿(注:俗语,停下来的意思)过来!”
李锅沿见她不像以前那个样样又敬又怕,脸色“忽”地更加难看,往地上啐口唾沫,恨恨地说:“贱货,不晓得谁近谁远!”
翠蛾晓得他的肚量,不由气得面色煞白,翻了脸说:“俺再贱,好歹也是在家里等着花五魁日哩,不像那个谁,在家里把屁股洗白喽撅到别人炕上去,俺跟她差远咧!”
李锅沿听罢,脸上青紫光烂。
秀池明晓得翠蛾说的是李锅沿的媳妇,故意询问:“你说谁?是跟刀枪街修脚的马老锤靠着(注:方言,姘居的意思)的那个烂逼货不?马老锤往外说她裆里那两片东西大得出奇,忽忽闪闪的像鸡冠子,笑死个人哩!”
李锅沿架不住这么狠巴的揭短、羞臊,一张脸又变回惨白,哆嗦着嘴唇说:“贱货,今天你要回去,俺算饶喽你,不然,俺……俺砸喽你的狗腿!”
说完,转身而逃。
翠蛾想“哈哈”大笑,突然也变了脸,跳着脚大喊:“李锅沿,你也听着,今天俺要不让你白搭这戏台,俺自己舔自己的脚后根!”
翠蛾嚷出这嗓子,觉得心里透亮,仿佛吐出了多年憋堵在腔子里的闷气。
秀池附和着说:“对,咱今天就是一个钱不挣,也和他摽到底,反正街上撂下定金咧,今天顶算跟大伙见见面,花家班又开始唱戏咧!”
花瓣儿看看李家班的戏台,也激动地说:“他不走,咱就唱,一直唱到他散摊子。走,咱这就开始打通(注:行话,唱戏前先敲一阵锣鼓),让他搭着戏台也没劲!”
仨人说着,选中一片挨着肉市的地方,卸下车上的东西,兔子毛和三个师傅敲打起来。
锣鼓家伙一响,很快有人围上来。大伙都听说花瓣儿要唱《安儿送米》,做着买卖的无法脱身,心里着急,不当家不做主的年轻后生们正闲逛,老远就奔过来,嘴里相约着嚷嚷。
“走哇,看石女唱戏去!”
“别你娘瞎说,咋这么糟践人哩?”
“蛋,别跟俺一块儿,你嘴臭!”
“你们没听说她是石女?俺咋是瞎说?”
“你娘还是哩,咋生出你咧?”
“狗日!”
“你狗日!”

4

人越聚越多。
花瓣儿踮起脚尖,从人缝里见李锅沿站在一人高的戏台上,正看着这边的景致发愣,不由心里一阵欢喜。
打罢三通鼓,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换好行头打好了脸。
花瓣儿看一眼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飘飘一个万福。
“大爹、大娘、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花家班没忘喽你们,趁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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