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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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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说些扫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沈老太太,攥住了那一双苍老的手,低声道:“我的阿娘去了,今天我叫您一声,您应我一声,我们江湖人一诺千金,往后无论我与沈哥结果如何,我心里把您当娘,是一定的了。”
  他深知战事惨烈,前路险峻,早已不像沈飘萍那般心意单纯,就不肯把话说满。
  沈老太太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手中攥着一条手绢,很怜爱的摸他的脑袋,道:“老三跑的再远,军衔升得再高,总有回家的一天,只要老太婆没死,他还得顾及着我的意思,你放心。”
  莫青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众人酒足饭饱,渐渐沉入睡眠,莫青荷蹑手蹑脚的从地铺间的缝隙穿过,一直走出伽蓝殿,夜晚清凉如水,古刹的篱笆旁,两支民兵队伍正在交接,经过几天训练,他们已经懂得了规矩和纪律,成为一批合格的战士了,原野从排头走到队尾,一支支检查枪械,看见莫青荷,踏着碎步朝他跑来,抬手敬了个军礼。
  “形势基本稳定了,今天一整天,再没有日军上山。”冬日寒冷,原野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接下来怎么办?”
  莫青荷把两只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用鞋尖轻轻踢沙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低声道:“我明天进城,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如果三天后我还没回来,让百姓下山,找个可靠的茶农带路,你带沈家人翻山突围。”
  原野愣了愣:“组织有新指示?”
  莫青荷摇了摇头:“胡汉牺牲前留了一张纸条,方法很冒险,我想试一试。”
  原野想继续追问,看见莫青荷的眼神,明白问也是徒劳,便点点头:“需要人手么?”
  “不用。”莫青荷道:“这里的人,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但你得留下来照顾他们。”
  “把我们来时贩茶叶的行头备好,再准备一把消音手枪,五根金条,以三天为限,如果我还没回来,无论听到什么风声,上报组织,说我已经牺牲了。”
  莫青荷的话让原野心里一凉,立刻意识到形势的危险,但他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神情凝重而冷峻,伸手与莫青荷握了一握,低声道:“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山林的夜晚格外安静,莫青荷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匆匆忙忙跟原野结束交谈,原野带队伍走了,莫青荷回头张望,正看见沈疏竹从大殿的台阶走下来。
  一向风流倜傥的沈家二少爷神情憔悴,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显然,在今晚的夜宴里,他是唯一一个无法展露一丝笑容的人,莫青荷注意到他身上的杭纺长衫添了土渍,大约是刚从后山茶园祭奠过陆小姐,衣裳的袖管做得很窄,紧紧贴着手臂,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他用一块白绸手绢掩住嘴巴,轻轻咳嗽两声。
  沈疏竹此刻的样子像一位痨症病人,莫青荷从心里生出了些怜悯,就无心跟他计较白日的冲突,走上前去,摘下礼貌鞠了个躬,道:“外面凉,二爷回去吧。”
  沈疏竹苍白的脸浮现出讥讽的神色:“怎么,莫老板现在春风得意,舍得死么?”
  莫青荷一愣,心说刚才与原野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只得耐着性子站住,恭敬道:“谁都想活,可惜有时候死与不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沈疏竹的薄眼皮略微一动,眼锋像细细的刀,将他从上到下剜了一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莫青荷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别的吩咐,略微点一点头就要绕过他,沈疏竹却突然横跨出一步拦在他身前,朝四周望了望,冷冷道:“十年前我就对三弟说过,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党,根本成不了事,以如今的世道,你以为五根金条能做什么?”
  他将手绢收回袖子里,拢着袖管,居高临下的白了莫青荷一眼,道:“进来跟我拿钱。”
  说完转身就走,莫青荷跟在后面,他看见沈疏竹侧脸的线条,沈家人标志性的鼻梁和眼窝,在心里叹道,这一家人,在某些方面还是相像的。
 
    82、

  莫青荷的目的地,是杭州城中心的一家叫做“东西南北风”的麻将俱乐部,坐落于一条富有诗意又安静的小街,比邻一家家银行和咖啡馆。自从侵华战争开始,远东间谍们就开始热衷于这种情报交易据点,他们戏谑地称在这里打牌喝茶为“听风声”,并不全无道理。
  这是云央在遗书中用密码传达给他的地点,也是重新与组织获得联络最快、但却最冒险的办法。
  莫青荷穿着一身体面的哗叽西装,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方形皮箱,从车上跳下来,使劲跺了跺脚——新皮鞋的鞋底太薄,简直能感受到脚下花砖的形状,他的脚趾头被冻得发麻。然后他掏出钱袋,慷慨地给了黄包车夫一块大洋的赏钱。
  车夫用方言说了一大串话,喜笑颜开的走了,莫青荷推了推眼镜,站在麻将馆门口,轻轻地抒了一口气。
  这是他在杭州城里居住的第三天,也是约定日期的最后一天,成败与否,全在今日。
  莫青荷在路边站定,用余光环视四周的情况,有人在街角探头探脑,凭他这几天积攒的经验,盯梢的人应该与他并无瓜葛,也就是说,他暂时还处于安全状态。
  他低头掸了掸西装的下摆,清了清嗓子,却听当门口挂着的铜铃铛啷一声响,麻将馆的门突然开了,一对穿着体面的新婚夫妇手挽着手走出来,老板点头哈腰的将他们送上汽车,正看见莫青荷,急忙摆出一脸笑容,欠身道:“顾老板来了,您快请进,快请进。”
  两扇木门在背后合拢,冬天的瑟瑟寒风被挡在外面,室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刚一走进来,莫青荷的视野立刻被白雾扑满了,他只好取下眼镜,用衣角擦了一擦,煞有介事的戴上。今天麻将馆的生意很好,十来张方桌几乎坐满了人,店门开合的吱呀声迅速被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湮没了,没有人回头看他,但莫青荷知道,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出现。
  他保持着矜持而礼貌的笑容,在角落的一张咖啡桌前落座,自然地翘起二郎腿,冲前台的一名小姐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送上咖啡和砂糖罐。莫青荷的做派相当绅士,点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悠闲的拈起小勺,将一勺糖倒进咖啡里慢慢搅拌。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老板笑嘻嘻的站在一旁,丝毫没有流露出催促的意思。
  莫青荷也不客气,他慢悠悠的吐出一口烟雾,掌心抚摸着质地优良的牛皮沙发扶手——就在前天上午,在这张沙发上,他以令人咋舌的高价,从对桌的东洋女人手里换来一份无关紧要的军事信息。
  当然,并不是明面上的交易,这家麻将馆里没人会那么蠢,只是在牌局终了时,他保持着精致的笑容,一张张摔下手里积攒的一大把扑克牌,从随身带的皮箱里取出三根金条作为赌资。不是钞票,不是现洋,而是黄澄澄的金条子。对面的东洋艺妓夸张的笑起来,迅速金条收入囊中,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顾先生这一局手气不好。”
  莫青荷面不改色,从桌下接过那女人递来的一张纸条,捏在手心,然后熟练的洗牌发牌,微笑着说:“技不如人,见笑了。”
  赌局尚未结束,店老板已经点头哈腰的送来了点心和雪茄,之后的一个钟头,全店的客人都听到了风声——新来的客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出手好阔绰的手笔,据说是一名顾姓银行家的独生儿子。
  没人相信他的后半句话,也没人会花闲工夫去查证,仅有前半句已经足够,对于时常在这里听风声赚钞票的间谍们来说,每个人都在表演,每个人说的都不是真话,却又暗流汹涌,一个表情,一句不知所谓的台词,都可能带来巨额利益,抑或重重杀机。
  莫青荷很心疼那三根金条,同时暗自感激沈疏竹的支援,幸好备足了赌资,他才能从容撑到第三天。
  譬如现在,莫青荷舒适的倚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客人,只见离他不远处,一桌职员打扮的男子在打桥牌,其中一名笑得气定神闲,但莫青荷知道,这人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据莫青荷两天来的观察,这名男子打牌一向少有小动作,而此刻,他的脚在微微颤抖。还有刚才进门时碰上的一对夫妇,他们一定认识不超过三个小时,因为当丈夫呼喊妻子上车时,扮演妻子的女人一连两次都没听清自己的名字。
  店老板见莫青荷暂时没有玩牌的意思,自作主张的又端上一小碟蛋糕,笑道:“上午约了人?”
  莫青荷摆弄着手边的一副扑克,随口应道:“不知道金先生来不来,听说打牌是一把好手。”
  他口中的金先生是这家麻将馆里活跃的共党分子,据说是一名日本国与中共的双面间谍,一直利用地下组织的身份,贩卖情报寻求利益。一进麻将馆,莫青荷率先锁定的目标就是他,然而间谍从事情报交易活动,头一等大事就是要掩盖自己的意图,否则情报没弄到,自己却有被这帮认钱不认人的家伙反卖的危险。
  为了掩人耳目,莫青荷在头两天频频出高价收购各种无用情报,包括杭州城的汉奸要在下个月五号举行日军欢迎舞会,日租界马上要出台新缉毒令,粮食再度涨价,许逸村被内定为新政府的特派专员。驻守麻将馆的各方间谍对他的真实企图众说纷纭,但他却成功的让自己从一名不被信任的“新人“,一夜间变得炙手可热。在统共挥霍掉六根金条之后,他终于得到了老金的认可,在昨晚的麻将桌下,从一名不明身份的秃头男人手里,接到了今天的接头信息。
  当然,此刻对莫青荷来说,有用的情报无非两样,一是出城通行证,二是杭州城内中共组织的新联络点位置,这些,都是那位老金有可能知道的。
  麻将馆老板听说莫青荷打听老金,露出一丝暧昧的表情,接话道:“他么?这几天一直没见人,不知道去哪发财了,不过算算日子,该来了。”
  莫青荷说了一声谢谢,保持着优雅的绅士笑容,老板很识相,欠身行了个礼,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还差一刻钟就到约定的时辰了,店里的客人有增无减,笑闹声和推让筹码声一浪高过一浪,莫青荷一连吸完三支香烟,将最后一支的烟头在磁碟子里轻轻掐灭,开始为会面做准备。
  他在凝神苦思,怎样巧妙的说话,才能让那位老金说出通讯据点的位置,又不能让他看穿自己打算偷运什么人出城的企图。
  莫青荷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过五分,时间到了,老金依旧没有出现。
  也许在暗处观望自己,他喝了一口咖啡,尽量按捺住紧张情绪。就在这时,麻将馆另一角的一名矮胖男子突然站起来,与同桌的朋友寒暄两句,穿过半间店面,径直坐到莫青荷对面,让了他一根雪茄,笑道:“听说顾先生是为西北那边做事的,有没有兴趣玩两局?”
  莫青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视线紧盯着男子手边的扑克牌,但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不是老金,他在心里默默的想,他认得这家伙,是一名擅长倒卖情报的国民党特务。
  他摆出礼貌的微笑,摆摆手道:“这两天手气差的很,只输不赢。”
  他话里有话,暗示自己只买情报,没有打算出售的东西,男子撇撇嘴,走了。
  莫青荷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过十分,他心里有些焦躁,也许老金不放心自己,不打算按时出现,对于谨慎的人这无可厚非,但留给莫青荷的时间并不多。
  正当他努力思考新对策,麻将馆门上的铜铃铛当啷一响,大门开了,冷风争先恐后的往屋子里钻,一名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出现在门口,戴着一顶阔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面孔,下颌光洁,肤色青白。
  莫青荷用余光审视着来客,胸口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有些透不过气。
  刚刚出现的客人显然是熟客,轻车熟路的走向前台,男子身段颀长,举止讲究漂亮,微微往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撑着前台,另一手掏出两块大洋的会员入场费交给出纳小姐,接着转过身,一步,两步,穿过吵吵嚷嚷的赌客朝莫青荷的方向走来。没有人转头看他,他也没在任何一张桌前逗留,其实这本身就不自然,男子风度翩翩,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
  莫青荷把手里的扑克牌捏得更紧了,十根手指头用足了力气,骨节微微泛白。
  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不是他,不会是他。
  那人在莫青荷对面坐下,亦没有摘下礼帽,只是从雪茄碟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擦燃火柴的时候,莫青荷注意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西装袖管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盘亘着一片可疑的淤青。
  哧啦一声细细的响,扑克牌的包装纸被撕开一条大口子,那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稔熟地把纸牌推成一个扇面,从中挑出一张黑桃K,用中指推到莫青荷面前。
  莫青荷的脸陡然失去血色,他的手抖得厉害,按照约定的接头暗号,接过了纸牌,又挑出一张红桃3推给男子,男子看了一眼,迅速将整副纸牌收拢在一起,低低的唤了一句顾先生。
  男子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就像北平城中到处推着小车贩卖的豌豆黄,一整块的软糯馨香。莫青荷盯着他瘦得凸出的腕骨,抖着嘴唇,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问候:“你好吗?柳初。”
  莫柳初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将礼帽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莫青荷,沉默了很久,轻声回应道:“少轩。”
  
    
    83、

  莫柳初的第一局牌并不是跟莫青荷玩的;他刚在咖啡桌坐定,对桌的麻将声突然停了,一名打扮入时的小姐站起来;穿过过道;用水葱似的手指敲了敲两人的桌子;大胆地偎在莫柳初的肩膀上。
  她穿着一身西式薄纱上衣,微一欠身;胸前丰满的两团嫩肉紧紧挤在一处。女人香气扑鼻;其实并不年轻;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眼皮很厚,眼角微微下垂,蓬松的卷发覆在脸上,有种慵懒的妩媚,她靠着莫柳初,朝莫青荷抛了个媚眼。
  “金爷,有新客人来,不给引荐一下吗?”
  莫青荷脸上微微笑着,一副老江湖做派,心中却着实惊讶,莫柳初见怪不怪的抬手拍了拍那女人的脸,笑道:“我这位小朋友身家清白,你可别带坏了他。”
  接着搂着她的肩膀,伸出两根手指,变戏法似的从一对丰腴的胸脯中间夹出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了看成色,对莫青荷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起身去了对桌,在女人空出的位置落座。
  莫青荷看着师兄那一双瘦长的手熟练地摸着麻将牌,听见他大声与朋友说笑,只觉得此时的莫柳初那样陌生,跟他记忆中那名穿蓝纺绸衫子、清高而耿直的进步青年根本不是同一位,他也不敢相信,他竟然跟眼前这名喝着白兰地与小姐调笑的摩登人物,一起在台上唱过夫妻,一起发过誓,一起在颐和园的余晖中偷偷定过终身。
  他发着呆,莫柳初却重新坐回他对面,毫不掩饰的将刚获得的一只方方正正的纸包裹放进皮包里,见莫青荷发愣,吸了一口烟,笑着解释道:“沦陷区的药品被日本人管制,吗啡很难弄到,需要一点过硬的关系。”
  他怜爱的看了莫青荷一眼,仿佛对方还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年,道:“许久没与你打牌了,还是按小时候的规矩?”
  莫青荷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按住莫柳初的手,指尖触及他瘦得惊人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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