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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军旅系列-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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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父亲,二叔就怔了怔,望着众人:他要是不死,俺想也该当大官了。

二叔和众乡亲在念叨父亲时,父亲虽然没当上什么大官,但也是团长了。他的部队就驻扎在沈阳城内。父亲随解放大军,从东北出发,一直到海南岛,后来又从南方回到北方。

部队终于进城了,经过了一轮又一轮艰苦的爱情追逐后,父亲终于和他暗恋的淑琴结婚了。

新婚的父亲在幸福生活中就想到了二叔。父亲想二叔的心情远比二叔想父亲时的心情要复杂得多。

天津城外见过二叔之后,父亲曾天真地认为,二叔会带着一家老小,从天津城里出来,回到他的身边。结果,二叔这一去便石沉大海。

从那时开始,父亲就在每一次的战斗后,开始留意那些长长的俘虏队伍,也会找来俘虏的花名册,期望从中能看到二叔的名字。这是最好的一种结果了。在俘虏中找不到二叔,父亲就在阵地上查看那些阵亡的国民党军官,每次摸到那些发凉的尸体时,心里都会揪紧一阵子。结果,二叔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父亲的心便一直悬着。

父亲猜测二叔的结果大致有三种:第一种是阵亡了。在'“文'某次战'“人'役中了'“书'流弹的'“屋'二叔,倒在大批的国民党士兵当中。第二种结果就是逃到了台湾,那将是二叔的另一番世界。最后一种结果是,二叔被解放军俘虏后,发了回家的路费,又回到了老屯。

父亲想起第三种结果,便想起了老屯。此时的老屯在父亲的心中,变得既朦胧、又清晰。

父亲就想:该回一次老家了。

·8·

当过兵的二叔

11

父亲回到老屯,是在他新婚不久之后。

父亲在阔别老屯十几年之后,骑着他那匹跟随他南征北战的战马,带着警卫员,出现在了老屯的村口。

父亲还没有进屯,就从马上下来了,把马缰绳交给了身后的警卫员。

父亲踩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双脚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喝醉了酒。望着眼前熟悉的屯子,想起十七岁那一年的秋天,他和二叔饥肠辘辘参加八路军时的情景。十几年后,身为解放军团长的父亲,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山水水,热泪盈眶。

父亲回来的消息,很快在屯子里传开了。父亲在乡亲们的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人们见过八路军,也见过日本人,当然也见过国民党,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团长这样的大官,况且又是从他们眼皮底下走出去的父亲。十几年之后的父亲,已不是那个半大小子了,他现在高大而结实,嘴上的胡茬又黑又密。

父亲回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二叔的耳朵里。二叔得到消息时,正坐在土炕上发呆。刚才他睡了一会儿,就梦见了小婉和儿子。那个梦似乎出现在一片林子里,他和小婉走丢了,他大声地喊小婉和儿子的名字。结果,就醒了。空荡荡的梦境,让二叔的心在午后的时光里,悠悠忽忽的无法平静下来。

父亲的名字传进他的耳朵时,他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又摇摇头,瞪着眼前来送信的人。那人说:真的,你哥回来了,俺不骗你。骑着白马,还挂着枪哩。

二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回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仍呆呆地坐在炕上。

自从二叔回来后,就经常这么发痴,年老的一些人是看着二叔长大的,见到十几年后回来的二叔变成了这样,就武断地得出结论:这孩子是打仗打傻了。

回来的二叔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是在外面走了一圈,如今,又走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起点。所不同的是,当年走时,是他和哥哥两个人,现在则变成了他一个。他两手空空地出发,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在外面十几年的经历,仿佛是一场冗长的梦,留给他的只是一堆不堪回首的记忆。于是,二叔的脑子就如同睡了一觉之后,梦去了,便空了。

父亲从乡亲们的嘴里也知道了二叔回来的消息。这对父亲来说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父亲这么快回到老屯,完全是因为对二叔的牵挂,如果没有二叔,他不会这么快地回到老屯。

得知二叔仍住在老屋,父亲就撇下众人,急匆匆地向老屋走去。

父亲急如风雨地走进老屋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二叔。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二人在相距两步开外时,都怔在了那里。他们用目光探寻着对方,还是父亲先反应过来,向前一步,叫了一声:小石头。

二叔也向前跌撞着,迎上来,颤抖着声音,叫了声:哥啊——

两个兄弟就拥抱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二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孩子似的哭了。自重庆与小婉、儿子分别之后,二叔只在夜里想起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情景,会默默地流泪。但还从没有这么号啕着、彻底地痛哭失声。

父亲在二叔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知道了二叔的经历。

父亲一边听着二叔的哭诉,一边背着手转来转去。父亲的心情也不能平静。父亲为二叔难过。

最后,父亲扶住哭软了身子的二叔,红着眼圈道:小石头啊,你放心,台湾早晚有一天会解放的。到那一天,就是你们一家团聚的日子。

二叔在父亲的鼓励下,似乎看到了眼前的希望。他瞪大眼睛说:那啥时候才能解放台湾啊?

父亲用力地拍一拍二叔的肩膀道:快了,现在全国从南到北都解放了,就剩下一个台湾了,毛主席正在作决策哪。

父亲的话犹如一剂良药,一下子让二叔正常了起来。他不再痴迷了,目光也恢复了神采。

那天晚上,兄弟俩就躺在老屋的炕上,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参军的日子。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那些经历如同生命的片断,连缀在一起后,就形成了两条鲜活的生命线,尽管在一个源头出发,却是经历了不同的地界,最后,又交汇在了一起。

父亲就叹口气道:小石头,要是你当年不投到国民党,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二叔不同意父亲的说法,他扯着嗓门说:要是没有当初,那就不是俺了,哪还有小婉和俺儿子哩。

二叔说到这儿,就又哭上了。

父亲就在心里感叹:这就是命,啥人啥命啊。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走了。二叔找到了,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父亲在村头骑上战马,二叔在马下仰着头冲父亲说:哥,啥时候解放台湾,你告诉俺一声啊。

父亲坚定地点点头,冲二叔说:小石头,你放心吧。哥抽空会回来看你。

踏实的父亲跃马扬鞭地走了。他和警卫员的两匹马留下了一溜烟尘。

父亲的背影在二叔的眼里渐渐模糊了起来。

从此,二叔就多了份希望,那就是等着解放台湾的那一天。

解放台湾成了二叔心里唯一的一份念想。

12

父亲对二叔承诺的解放台湾还没有实现,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部队从天南海北被调往了东北的丹东。丹东一时间成了人们提到最多的一个地名。

解放新中国的战斗刚刚结束,抗美援朝就爆发了,鸭绿江的东面烽火又燃。

身在老屯的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陌生的朝鲜。在乡亲们的眼里,二叔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就拥到二叔的老屋前,向二叔请教关于战争、关于抗美援朝这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

二叔自然也知道抗美援朝这场战争爆发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父亲走后,二叔真的看到了解放台湾的希望和曙光——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解放了,就剩下一个孤岛台湾,难道新中国连解放台湾的力量都没有吗?这是父亲对二叔说过的话。二叔觉得父亲说的话也是千真万确。

在抗美援朝爆发前,解放大军曾发动了两次攻击金门的战斗。由于海战经验不足,又没有足够的火力作为支撑,两次都是无果而终。

但这两次失败并没有影响我军解放孤岛台湾的信心,共和国正准备向福建前线调兵遣将,准备一举拿下台湾。可就在这时,美国大兵在仁川登陆,一场更为迫切的保家卫国的战争爆发了。

二叔的心就凉了。他面对老屯的乡亲,顿时就哭丧了脸。二叔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袖着手,带着哭腔道:你们问俺,俺又问谁去呀?不是抗美援朝,说不定台湾就解放了,俺就会看到小婉和儿子了。

从那时开始,老屯的人才从二叔的嘴里知道了小婉和儿子的事。也是从那一刻起,他们知道了二叔的故事。人们在转瞬间知道了二叔当的是国民党的兵,而且还当过国民党的少校团座,娶了长官的女儿。

老屯的人们对待二叔的态度马上就发生了转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二叔都觉得新鲜。以后,二叔的院子里总是聚集了更多的人们,怀着好奇,向二叔打听着。

二叔像一位演讲者似的站在人们中间,一遍遍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和爱情。二叔讲的时候,心里装满了巨大的温情。在一次次的叙述中,二叔完成了对小婉和独生子的怀恋。

二叔每讲一遍,就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在那一段时间里,二叔变成了祥林嫂,不厌其烦地跟别人讲着自己的故事。

老屯的乡亲在二叔颠三倒四的讲叙中,明晰了二叔这十几的经历。听二叔讲到国民党在重庆大溃退,他和妻儿生离死别的情景时,二叔呜咽起来,众人也红了眼圈。老屯的人们是善良的,也是人性的,他们的情感立场此刻完全站到了二叔这一边,替二叔唏嘘不已。

老屯的乡亲开始随二叔一起关注着何时解放台湾这件事了。他们关注解放台湾,更多的心思是想早日看到二叔的媳妇小婉。在二叔的描绘中,小婉几乎成了一朵花,况且那又是国民党高官的女儿。

这里的人们连国民党的部队都没有见过几次,更别说国民党的大官了。他们对国民党说不上爱,也谈不上不恨。内战开始的时候,只知道解放军和国民党开战了。战争结束后,解放军胜利了,成立了新中国,人们理所当然地分到了土地,成了土地的主人。这一切已经足够了,在这些事情上,他们看到了共产党的好,理解了解放军为穷人打天下的理由。

解放军是好的,那国民党就一定是坏的,现在又逃到了台湾,乡亲们是怀着迫切的心情,希望解放军一举冲上台湾岛,把那里仍吃苦受难的穷人解放了,过上好日子。当然,二叔的小婉不在解放之列,大家只是怀着新奇想看到小婉。二叔是老屯的人,小婉无疑就是老屯的媳妇了。如花似玉的小婉,在老屯人的心里就像一团谜似的盛开着。

老屯的人们和二叔一起期待着,抗美援朝胜利的那一天。按照他们的思维,抗美援朝胜利了,伟大的志愿军班师回朝后,就是解放台湾孤岛的那一天。

二叔终于忍不住了,他要给父亲写信。他要问一问,抗美援朝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啥时候大军才能去解放台湾。二叔甚至把自己想参加队伍去解放台湾的心思也写在了信里。二叔最后在信里说:哥,你放心,只要让俺参加解放台湾的队伍,俺再也不会当逃兵了。俺要和你一起冲上台湾岛,把小婉和你侄子解放出来……

二叔给父亲写完信,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13

二叔一直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许是父亲忙于打仗,回二叔的信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或者父亲根本就没有收到二叔的信。

在漫长的等待中,抗美援朝结束了。

二叔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得到了抗美援朝结束的消息。二叔渐渐熄灭的希望,又重新被点燃了。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解放台湾的战斗仍然没有打响。

二叔坐不住了,他要找父亲问一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去解放台湾。

部队不断地有喜报送到父亲的家乡。此时的二叔作为父亲的家人已经被各级认可了,“光荣军属”的牌子就挂在二叔的老屋前。二叔已经是父亲的军属了,享受着军属应有的待遇。

二叔在父亲的喜报中得知,父亲立功了,父亲荣升为师长了。二叔终于耐不住等待的煎熬,他要找父亲打探解放台湾的消息。

二叔以一个军属的身份上路了。父亲是老屯走出来的,人们都知道父亲当了师长的消息。二叔要去看父亲,老屯的乡亲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让二叔给父亲捎去,还有人捎话,让父亲抽空再回老屯看看,老屯的人都惦记着当了师长的父亲。

二叔没费多大周折就见到了父亲。

当了师长的父亲比以前老成了许多。他让警卫员把二叔带到了自己的家里。

二叔见到了他的嫂子淑琴。淑琴还像当年那么漂亮,不同的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父亲和淑琴已经勤奋地生了两个孩子,老大四岁,老二才一岁多。

二叔一看见父亲的孩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把老大石权抱在怀里,哽着声音说:二叔来看你了。

话还没有说完,二叔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淑琴现在是师医院的副院长,整日里早出晚归,带孩子的活就交给保姆了。在二叔¨。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来后的日子里,二叔就成了带孩子的兼职保姆。

白天没事,二叔就带着石权在师部的院子里走一走,看一看。二叔弯着腰,牵着石权的手,他没说几句话,就把话题绕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对石权说:侄儿啊,你还有个哥哥,叫石林,今年也该七岁了。

石权就歪着头:那我哥在哪儿啊?

二叔就说:在台湾。

石权又问:叔,那你咋不带哥来玩儿?

二叔沉默了,抬起头望天,冲着他大致所认为的台湾的方向。

石权又问:台湾远吗?

二叔飘飘忽忽地说:远,远得很哩,在海的那一边。

石权不依不饶地问:叔,你把石林哥接来吧,让他和我一起玩儿。

二叔一把抱起了石权,一边哭,一边说:台湾还没解放哩。

台湾解放不解放,石权是不懂的,但他知道台湾很远,那里住着哥哥石林。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从那以后,石权碰到院子里同样大小的孩子就骄傲地说:我有个哥哥叫石林,他在台湾。台湾在大海的那一边……

父亲一回到家,二叔就像看到了救星,目光里充满了希望。

饭桌上,二叔和父亲喝酒。刚开始两个人都是沉默着,喝了几杯酒之后,二叔就又旧话重提。

二叔说:哥,部队咋还不去解放台湾呢?

对于这个问题,这段时间里父亲已经无数次地回答二叔了。

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毛主席和党中央会考虑的,只要主席一声令下,部队说走就走。

父亲还说:弟呀,你放心吧,全国都解放了,抗美援朝也胜利了,一个小小的台湾还能跑了它不成?你放心,只要毛主席下令,解放个台湾就是抽支烟的工夫。

二叔在父亲家住的日子里,一直没有等到毛主席解放台湾那一声命令。

二叔看着其乐融融的父亲一家,触景生情的二叔就会把头蒙在被子里,泪流到天明。

后来,二叔就告别父亲一家,准备回家了。

二叔离开父亲家时,他抱住了石权。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石权和二叔已经感情很深了。

石权说:叔,你快点带石林哥哥来陪我玩。

二叔把石权抱在怀里,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亲,仿佛是在亲着石林。在重庆和石林分别时,石林似乎也就这么大。那肝肠寸断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二叔的眼前。

二叔的心一阵巨痛,疼得他眼泪哗哗地流。他冲父亲挥了挥手,又冲淑琴挥了手。最后,他又一次把石权抱在怀里:侄儿啊,二叔真舍不得你。过些日子,二叔还会来看你。

石权不知深浅地说:别忘了带哥哥来。

二叔已经不敢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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