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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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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一品狰狞地笑着,眼角却一直在瞅李肆。

“赖大少,积欠大家都有,不止是我们一家,你怎么专门盯着我要呢?还有那陈年积欠,我只是今年的甲首,怎么就轮到我赔付呢?”

关凤生咬着牙抗声道。

“你管我盯谁?你们家是不是有积欠?有积欠是不是该追?至于那陈年积欠,哪条章程说了当年积欠归当年甲首?难不成王法由你随口说了算,不是爷我说了算?”

赖一品不耐烦地说道,关凤生语塞,不管是数字,还是这“道理”,还真是无懈可击,赖一品完全是“依法办事”。

周围的人慢慢围了过来,见人聚得多了,赖一品冷哼一声:“话就带给你了,三天,就三天!”

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对关凤生道:“我这人心好,能帮乡亲的绝对不皱眉。老实跟你说,你把你家二丫头打扮好,等着三天后我来接人,这积欠,我帮你解决。”

原本还一脸诚恳,马上又变得阴冷无比,接着赖一品压低了嗓音:“不送人,我也不要你的钱!这矿场,我可不在乎谁租。只要我一句话,钟老爷就能转给刘村的人,你自己掂量!”

他挺直了腰板,瞅住了李肆,“李四,再过几天,咱们也算是连襟了,记得上门来喝杯酒哦,哈哈……啊哈……”

李肆和关凤生对视一眼,这才明白,垂涎关二姐的,不是钟老爷,是这家伙!

关凤生两眼冒火,就要揪住转身而去的赖一品,李肆拉住了他。

“赖大少,你确定有这些积欠?”

李肆沉声问道。

赖一品头都不回地甩过来两个字:“废话!”

李肆点头,再不多话,积欠……,之前看自家那张“执照”,他就觉得康熙五十年这个年份有些熟悉,刚才赖一品再次说到这一年,他终于记起来了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拜那些口口称颂“盛世大清”的满遗所赐,他才会记得这么牢。

“这个恶徒!”

关凤生看着赖一品的背影,恨得全身都在打哆嗦,说是要积欠,其实就是在勒索他的女儿。可他却毫无办法。李肆刚刚在矿场里整出了前景,这赖一品就借着矿场来压迫他就范。整个村子就靠这个矿场活着,钟老爷真不再租给他们,一村人还不得等死?他关凤生担得起这责任吗?

理智地衡量得失,他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他会这么愤怒的原因。

“关叔,别气着了,这事我来解决。”

李肆目光阴沉,这个赖一品,居然这么懂人心,拿着村民来要挟关凤生,可不是一般的地痞恶棍,要斗这家伙,就得一棍子打死,而恰好,自己应该就握着这家伙的七寸。

逼债要人?看不逼死你!

李肆心中冷笑,关凤生无奈地咬牙,也只能相信李肆了。

第十二章 做人的方向

“不整治李四?”

刘村的刘宅里,刘婆子脸上余恨未消。

“没借口,怎么整?三天后你跟着我去关家,只要那李四在村里,就把他抓起来,办他个持刃行凶!凤田村那些土杆子也无话可说,等进了班房,他是死是活,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赖一品悠悠说着。

刘婆子皱眉:“那……那万一他要是不在,或者是没揣刀子呢?”

赖一品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那李四对关二丫头那么在意,怎么可能不在?至于什么刀子,他没揣,随便找把刀子塞他身上!县里的杨典史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他一个草头小民的?”

他一脸笃定:“我还给萧把总递了话,不想在,他也得在!”

刘婆子一脸谄笑:“还是赖大少历练深,啥事都滴水不漏!”

出了刘家,赖一品微微皱眉。

“李四问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会知道那事?不可能……去年不管是县衙,还是大哥他们,都在着意掩着,他一个圈在这方圆百里地的穷汉怎么可能知道?算了,傻子的心思可不能去揣摸。关二丫头那张小脸,啧啧,就跟玉瓷似的,养上几年,那还不是个大美人……”

接着他将这点烦恼一甩了之,脑子里转起了龌龊的漩涡。

“康熙五十年,去年……唔,没错,我隐约记得县衙外贴过告示,满篇都是什么皇恩浩荡,尾巴下隐约有什么轮免的小字。贴得又高,那罗师爷又写得缭乱,没谁仔细看,我也只扫了一眼。”

凤田村西面十七八里地是一个渡口,顺带也成了这方圆百里内的一个墟市,来来往往人流频繁,金山汛的绿营还在这个叫西牛渡的地方设了五名塘兵【1】。

墟市附近有一座简陋的书院,这就是李肆曾经读书的私塾,在这他见到了昔日的塾师段宏时段老秀才。六十多岁的老秀才貌不出众,干瘦矮小,隐隐贴着“猥琐”二字,可这老头的名头却不小。据说每位知县到任,拜访当地乡绅名流的名单上都有他,只是老秀才淡泊名利,始终避之不见,也连辞了好几次县学的训导(教谕助手)。

李肆前身资质鲁钝,不怎么入段老秀才的眼,这会过来拜访,问到了事情,段老秀才啧啧品着茶,懒懒应着,话语里那点拒人的疏离再也明显不过。

“请问老师,府县老爷罔负上谕,欺昧恩蠲,会是个什么罪名?”

李肆也不理会老头的淡漠,径直问下去。

“只以部议的话,论公罪,最轻永不叙用,论私罪,最轻发遣【2】。”

英德也是产茶之乡,老秀才的心思还在茶水上,随口回着李肆的问题,只想着赶紧把这个昔日的穷苦学生打发走。

李肆向老秀才行礼道别,他来找老秀才,就是确认这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老秀才淡淡颔首,摩挲着紫砂壶,又是一小口茶抿入嘴里,忽然嗯了一声,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咔哒一声将茶壶顿在桌子上,人也站了起来。

“站住!”

别看人老,这一声吼,中气十足。

“李四,你要做什么?”

老秀才眼神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李肆转身,并没被他这蕴着什么“浩然正气”的威势压倒,只淡淡和他对视。

李肆是在权衡着利弊,回忆着老秀才过去的言行,李肆觉得,自己这老师应该跟钟老爷等人不是一条道上的,或许有利用的价值,索性也就赌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老秀才眼前展开,老秀才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李四,你辞学之后,就一直在凤田村呆着,如何能知此事?我记得县里也就一些读书人,还有乡绅老爷们知道,可大家也都只是心里有数,并未向外流传。”

纵然是之前的老师,李肆这会嘴角也忍不住抹上一丝鄙夷。

“老师,官绅不传,读书人也不传,不等于春风不传,纵然我在矿洞田头上,如此浩荡仁厚的皇恩,也能感受得到。”

老秀才嗯咳一声,很是有些尴尬,李肆话里的讥讽再也明显不过。

“此事复杂,就算传给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从中受益。”

他指了指那张纸,神色凝重。

“倒是这单子……经手的里排和书办,未免太过胆大,真要起了风波,光他们自己可是兜不住的。”

李肆冷哼:“老师,不是他们逼我,我也不会行此险招。”

将赖一品逼积欠的事情一说,老秀才眯起了眼睛,连连点头:“这的确是自寻死路……”

然后他温声问道:“如果你只想免了皇粮,这事我可以说合。”

李肆摇头:“老师,今次只让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松开,后面它再掐回来,我可就没丁点反抗之力,不奢望断掉整只手……”

李肆指着那张纸上的一个名字,郑重看住老秀才。

“但断掉一根手指,却是必须的。”

老秀才呆了好一阵,叹声道:“李四,你读书不行,做事却很有章法,早将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又何至于有这难事?”

虽然老秀才站在自己这一边,可这话李肆却不爱听:“满天下读书人,张口好大道理,却还要草民等面对如此咄咄怪事,这读的到底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老秀才的表情怪异了,像是感慨,又像是追忆什么,憋了好半天,他忽然扬起脖子,哈哈地大笑出声。

“没错没错!读的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笑了好一阵,他才喘回了气。

“李四,我五岁发蒙,读了三十年书后,才发现自己虚掷了光阴,你这明悟,未免也悟得太早了点。”

他深呼一口气,点头道:“你可直接去县城找李知县,以你在此事上的心性,我也没什么可嘱咐的,李朱绶此人器具不足,却还算清醒。”

老秀才这话出口,李肆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他对知县其人并不了解,担心的就是那家伙脑子犯懵,认识不到此事的严重性。

目送李肆离开,老秀才双眉深锁:“这个李四,以前木讷寡言,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勇决?此事他到底是从何而知?”

接着他眼珠子转了几圈:“不行,只是他的话,李朱绶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我得帮他一把。”

心中有了定计,老秀才又摸起了紫砂壶:“这一关能过,这个学生,看来还得捡回来,就不知道他志向何在,值不值得托付。”

又是星夜,李肆轻搂着关二姐问:“可会认了?”

小姑娘应了一声,脆脆念道:“认星先从北斗来,由北往西再展开……”

小手指向夜幕,关二姐已经认得北斗星,贾狗子也勉强合格,可吴石头的进展却非常缓慢。

“那个北、那个西……还是认不利索。”

“四哥儿的话不仔细听,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可左右到底怎么着?”

“左就是……拿碗的手,右就是拿筷子的手,啥,和我是反的?这怎么会……”

听两个伙伴的对话,李肆终于忍不住笑着出声提醒。

“石头,你是左撇子,反过来认就好了。”

费了好一番工夫,吴石头也终于找到了北斗七星,李肆望着星空,眼睛贼亮。

“北斗七星找准了,看住斗口的两颗星,再向外延伸,大概五倍斗口长那么远,那颗星,就是北极星。它始终都在正北方,认准了它,你们就不会迷路。”

关二姐和两个少年仰头静静看着,往日神秘莫测的夜空,忽然变得有了方向,顿时心神迷失,恍惚在星光之中。

“可……认路干嘛?这方圆百里路,咱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吴石头清醒过来,丢出这句话,让李肆感慨万千。

是啊,他们这些草民基本都只呆在方圆百里之内,生老病死,都不挪窝,这也是历代朝廷,无数先哲的梦想。认路?需要吗?

“石头,你为啥活着?”

李肆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为啥……不就是为……活着吗?”

石头茫然地摸脑袋。

“传宗接代?

狗子答道,还偷偷看了一眼关二姐。

“你们好有志向,比得上猪狗牛羊了。”

李肆嘿嘿笑着,石头和狗子再蒙昧,也听得出这是讥笑,都羞惭地低下了脑袋。

“人活着,就像认天上的星星一样,得有一个方向,如果没这方向,那脑子就是一片混沌,跟畜生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肆淡淡说着,关二姐眨巴着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

夜深,李肆将关二姐送回关家,发现关氏夫妻还没睡。

“四哥儿,我不担心自家,只担心你做什么出格的事,你让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单子,是有什么章程?”

关凤生该是等了他很久,劈头就逼问起来。

“关叔,关婶,我得出外去办这些事,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让赖一品带走二姐!”

李肆没办法和关凤生仔细解释,只是这么交代着。这已变得熟悉的强势语气,将关凤生的疑惑压了下去,只得沉沉地点头。

“四哥儿,变得太多,以前还只是个死读书的闷性子,可现在……现在感觉比官爷还强厉。”

关田氏怯怯地说着,之前在刘婆子家那一幕,至今还在她心口里撞着,这两日她总是在后怕,怕的不是卖了女儿的愧疚后悔,而是这四哥儿会怎么对她。还好他把二姐抢了回来,从那个吼一嗓子,方圆百里都能听到的刘婆子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甚至契书都签好了,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她这辈子从没见过。

“四哥儿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关凤生脑子里飘的却是李肆对那冶铁炉的改造,炼钢,四哥儿居然会炼钢!说不定他还会……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矿场,自己还能重操旧业。

“就听四哥儿的,这道关口,咱们得跟着他一起挺过去!”

挥开自己的虚妄遐思,关凤生咬牙道。

【1:清代绿营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几个人把守,负责稽查哨望。】

【2:清代官员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责轻,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观还是无意,跟公私事无关。】

第十三章 鸟枪把总算个鸟

“路引?”

一早从舢板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汛兵拦住了李肆,听到他们索要的东西,李肆满脸茫然,接着他才认出这两个汛兵就是矿场上的护卫,跟赖一品关系匪浅。

从凤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进到了广东有名的大河,连江。连江向东汇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连江交汇处是崇山峻岭,要去英德县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后在金山渡登岸,再向东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县城。这是英德西南乡村前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绿营也在金山渡这个交通要道上设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个姓萧的把总【1】。

清初沿袭明制,草民外出,依旧要路引。可这路引原本对应的是草民负担的徭役。明朝国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折银,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虚文。即便只是一个县,每日往来也都成千上万,否则商货难以流通。都要去找里社开路引,就算开得出来,一路关卡的兵丁也难查得过来,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紧之处,已经没谁再查路引。

只是这路引制度毕竟没废除,这两个汛兵刻意提起这老事,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李肆。

“没有路引,来历不明!到里面去搜检!”

分明在矿场上经常碰面,这会两个兵丁却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是要拦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还揣着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给他栽上一个“揣刃闯关,图谋不轨”的罪名。李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想,要真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黑屋里,就算身上没刀子,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塞上一把刀子。

“赖一品事情大发了,你们还要陪着他送死!?”

李肆退后,冷声恫吓道,他要连这两个兵丁都镇不住,在这鞑子朝还有什么活路?

他这话一出口,两个汛兵都是一怔。

“我劝你们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还是其次,牵连了你们的上司,小心连你们家人都跟着受累!”

汛兵对视一眼,目光都带了些惊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和赖一品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赖一品真惹了什么大麻烦,他们可没有陪着一起跳坑的觉悟。

“认得几个字就敢随便胡乱掰咧,你不过是个草民,哪知道什么大事?”

高个汛兵醒过神,认定李肆是在危言耸听,恐吓自己。矮个汛兵原本泄掉的胆气也涨了回来,手又朝李肆伸了过来。

“认字才知道大事,你们可知那赖一品为什么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个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县城见李知县,为的就是这件大事,拦住了我不要紧,你们能拦住凤田村一整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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