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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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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爱军那张饿得青黄的小脸,忘不了他伸过来的细细的手指头,还有手指上淡得几乎没有的一丝丝甜味。

不久之后,解放的奶奶去世了。

蒋妈妈用光了家里的布票,偷偷给奶奶缝了全套的老衣,等着解放爸妈赶回来给老人办了丧事。

爸妈来了,很快又走了。

解放不肯走,蒋妈妈把他带回了家。

晚上,爱军听见解放在哭,低低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哭。

爱军慢慢地挪到解放身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

解放拉了爱军,心里的痛想说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堵在胸口,让孩子喘气都困难。所以爱军以为他不能呼吸了,心里非常地害怕,因为怕,也忍不住想哭,可是又怕解放背过气去,只不停地拍着他的背,一下子也不敢停下。

解放喊:“爱军爱军。”

爱军说:“哥,你喘气儿吧,你喘气儿吧。”

解放说:“我想奶奶。”

爱军安慰他:“妈妈说奶奶去了天上,她还能看见咱们。”

“可咱们看不见她了。”

爱军不说话,拍着解放。

一连几个晚上,爱军都这样悄悄地跟解放说话儿。

其实妈妈都听见了,可是她没有阻止孩子。

又一个晚上,解放说:“爱军,给你看这个。”

解放的手上拿的就是当年他曾给爱军戴在大姆指上的金戒指。

解放告诉爱军:“奶奶说了,将来,要把这个戒指送给我的媳妇儿。”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的“媳妇儿事件”,想起奶奶的笑脸,十岁多的孩子,也知道点儿事儿了,两个人都笑起来。

解放终于渡过了那段最伤心的日子。

解放成了蒋家的孩子,爱军几乎忘记了解放是姓郁的,并不是他的亲哥。

五年,飞也似就那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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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

他很高,比同龄人高,很结实,但是并不粗壮,直苗苗的腰杆儿,穿着父亲的旧军装,洗得几乎发白,浓密而蓬乱的黑发。

爱军也长高了,只略矮解放一点,清晰的眉目。十五岁的爱军,比起解放来,沉静得多了。解放送他旧军装,这可是这个年头最时髦的穿着了,可是,普通的老百姓家的孩子弄不到这种正宗的旧军装,也不能穿出部队干部子弟那一种无所谓的感觉来。解放要爱军也穿上与自己一样的军装,他那意思,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你不就是我爸妈的干儿子吗,可是爱军怎么也不肯,急了,干脆就穿起白布兰布褂子来,气得解放在他后脑勺上拍一掌,骂他是死倔孩子。

解放的父母终于也调回了北京,同时回来的,还有解放的小妹妹。

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有着与解放一样黑黑的圆眼睛,粉红的脸颊,小嘴巴呱唧呱唧已经很会说了,解放是真心喜欢她,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样小的孩子相处,除了把她抱起来打转,他不知道还能怎样与她更接近。

父母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在解放由孩童变为少年的这段路途中,父母远在千里之外。

回来时,发现,小小的儿子,变成了高壮的少年,不再能抱在怀里,不再亲近,甚至,解放叫爸妈时都是含糊的声调。基本上,儿子成了一个个他们不认识的半大小子了。

解放也是。

每一次看到饭桌上,爸妈在哄着逗着小妹妹,给她喂饭,说一些她小时候的趣事,或是讲给她安排幼儿园的事,解放便会觉得,自己,多余了。

解放吃了饭就跑到爱军家,拎着铺盖卷儿,还有换洗的衣裳。

蒋妈妈赶紧接过他手中的被子,笑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干妈这里还没你的铺盖了?”

爱军在一旁笑眯眯:“甭理他,他犯毛病了。”

“哟,怎么啦?”蒋妈妈过来摸摸解放:“哪儿不对劲儿,跟干妈说。”

“他喝老酝醋了,看着干爸干妈疼他小妹子不理他他撒娇呢。”

解放扑过去抓爱军。论力气,爱军不是他对手,可是比他灵活,小屋里绕来绕去愣没让他抓到,解放炸了毛,大笑着嚷着,扬言要把爱军捏巴碎了。

解放与爱军,从此更加形影不离。

解放仍是孩子们的头儿,每天带着一帮半大的孩子到处惹事生非。

那是六八年炎热的夏天,孩子们身穿军装,腰里扎着两寸宽的武装带,佩戴红卫兵袖章,气势如虹地开始了他们的抄家行动。

只不过都是些十四五六的孩子,还是处于被保护的未成年人,但是,他们是这样地意气昂扬,扬溢着无比的热情,要保护无产阶级专政,保护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奇Qīsuū。сom书,保护伟大领袖毛主席,保护老一辈革命家打下的红色江山。

那个红色八月里,开始有人被打死。

解放的父母出面干涉解放,再不许他往抄家的风头上站。

解放也意识到问题的可怕,再者,他开始有了新的关注目标。

他开始学着“拍婆子。”

他的那些“哥哥们”,已经把这事儿做得溜熟。

解放有样学样,并且,还要拉上爱军。

每一次,爱军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解放也没在意,多少天了,都这样,解放想,这死孩子又犯倔了。

这一天,解放、爱军,还有陈大军,几个人在街上闲逛。

走到天桥戏院时,迎面过来一个穿着黄军装的女生,看样子比解放他们略大一点。

陈大军用肩膀蹭蹭解放:“看那个。”

“一般,长得。”解放装腔作势地说。

“还行吧,别太挑。那好的都叫抗生(解放父亲老战友的孩子)给拍走了,剩下的,长成这样算不错了。”

解放翻翻眼睛。

陈大军不怀好意地笑说:“别是你不敢拍吧,怕碰一鼻子灰?”

激将法果然有用,解放说:“看着啊。”

立刻就换了一副老实木讷的样子,低着头走了过去。

走到女生面前,好象突然省过来似的,惊喜地说:“啊,是你!姐,你怎么好久不上我们家玩儿去啦?我妈老问起你呢。”

女孩子茫然地看着他。

解放继续热情扬溢地演戏:“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爱军啊,蒋爱军,记得吗?我们从小,还有解放哥,一块儿玩的?”

女孩子微胖的脸上神情十分严肃:“我不认识什么蒋爱军,也不认识什么解放。你认错人了。”

解放做出一副傻样挠挠头:“认。。。。。。认错人啦?不会吧,可是你看着真象我姐啊。一样都那么漂亮,红苹一样的脸庞。”

女孩子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不理解放,绕了两步想要走,解放拦了上去:“别这样啊,就算我认错了,咱们就不可以交个朋友啦?都是革命战友啊,你是哪学校的?”

女孩子气得脸都红了:“起开!我不认识你。”

解放一本正经地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毛主席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叫我们走到一起,我们怎么能不听领袖的话呢?”

女孩子张口结舌,垂着的胳膊微微发抖。

那一边,陈大军和其他几个孩子已经暴笑出来。

女孩子几乎落泪:“臭流氓!”狠狠地推开解放快步跑远了。

陈大军他们开始起哄:“臭流氓!臭流氓!”

解放一瞪眼,孩子止住了笑。

解放自己倒笑了:“就这样儿的,拍她那是给她面子。”亲热地搂住爱军脖子:“是吧?”

爱军一扭身佛开他的手:“下回拍婆子用你自个儿的名字!”

解放嘻笑着:“怎么啦?哥用用你的名字都不成了?”

“不成!”爱军脸青了。

“哟,来劲儿是吧?”

“来劲儿了,怎么着吧?”

“你干嘛?”

“不干嘛,看你这流氓样儿不顺眼!”

“你骂谁?”

“谁流氓我骂谁!”

“我流氓了,你别跟流氓在一起!”

“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爱军转身要走。

“蒋爱军,你走一个试试!”

“我不试,我就走了!”

“你走了咱们干脆就别做兄弟了!”

“不做就不做!”

“蒋爱军!”

“郁解放!我告诉你!我不愤你很久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那就滚吧!”

“郁解放!你记得今儿你说的话!”

爱军说完,转脸大步地走开了。

解放冲上两步大叫:“小样儿,你别后悔!”

爱军刷地回头:“郁解放,你也别后悔!”

解放看着爱军的背影,突然地泄了气。

陈大军上前来:“真翻脸了?你小媳妇儿?”

陈大军从小与他们一同长大,对这个典故也熟。

解放喃喃道:“死孩子,跟我来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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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郁解放记忆中,自己与爱军的第一次争吵。

孩子在一块儿,就象那小动物,哪有不磕碰吵闹甚至打架的,可是解放与爱军,从小豆丁开始玩在一起,这许多年,从来没有闹过。

解放昏头胀脑的,一下子,想起了爱军的许多许多好来。

温和的爱军,明明比自己小一点却总是让着自己的爱军,小时候守在自己病床前的爱军,连一颗糖都要省下来给自己的爱军。

解放几乎立刻开始后悔了。

但同时,他也有一点儿迷糊,他并不太明白爱军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不太明白他的气从何而来。所有的男孩子,不都是这样在大街上闲逛,拍婆子的事儿,大街小巷每天都在发生,陈大军也拍,爱军见了,也笑得要命,轮到自己这里,怎么着就不行了呢?

后悔了的解放想去找爱军。

可是爱军居然不理他。

连着几天,见着了也象是没看见,低着脑袋走过去,新洗的头发,还湿答答的,贴在脖颈间,有水珠滴下来弄湿了衣领。

解放气得咬牙切齿,总想把这小子拉过来狠狠地怎么着一下子。

解放的脸挂不住了,索性也开始昂着头不理爱军。就这么着,两个小子足有半个来月互不答理。

解放在城中继续呼风唤雨,与他的那帮子朋友玩滑旱冰,在冰场上横冲直撞,惹事生非,更加起劲儿地拍婆子。

有一次,在冰场,他看见一个样子非常清秀的女孩子,扶着边儿慢慢地溜着,笑得怪打眼,解放怪笑一声:“这不是在招哥哥我嘛。”拎着冰鞋晃着肩膀就上去了。

女孩子爱理不理,解放心里热烘烘地闹腾,两分不甘两分烦躁,居然伸手过去就要拉人家女孩子的发辫,谁知后边儿来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看样子是那女孩子的伴儿,二话不说,挥拳就对着解放打来,又急又猛,解放躲闪不急,被打倒在地,一只眼立马青了起来。

解放爬起来就要冲上去拼命,被陈大军几个拦腰抱住。

原来他们早已认出,这个高个的看上去笑模笑样的青年,就是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沈卫革,他跟解放他们这样小打小闹的孩子不一样,他以及他那一伙,是真正动刀子拼人命的帮派。

解放鼻青脸肿地,也不敢回家,只在外面乱晃,不留神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爱军家门前。

解放在门外蹭了半天,咬咬牙走了进去。

迎面就看见了蒋妈妈。

蒋妈妈丢下手里的面盆拉了解放过来,看见他脸上的伤,赶紧升火煮鸡蛋。

等到鸡蛋煮好,蒋妈妈将蛋包进手帕里,给解放的眼睛做热敷。

解放实在忍不住了,问:“爱军呢?”

蒋妈妈回答:“他们几个同学主动跟着老师们下乡参加夏收去了。”

“什么?”解放惊道。

爱军走了,他居然不知道,解放觉得自己的牙根儿都痒痒了,这个死孩子,真长本事了,不声不响地就走没影儿了,半个字也不告诉自己。

蒋妈妈看解放气得眉眼都挪了位,一个劲儿地磨牙,不禁好笑:“解放,你跟爱军,吵架啦?”

“没。。。。。。”解放还吞吞吐吐。

蒋妈妈顺手呼噜了他脑袋一下:“还不承认,你都有多久没上干妈这儿来吃炸酱面啦?再说,那一个走的时候,霜打的茄子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解放听说爱军不高兴,自己反倒高兴起来:“真的干妈?”

蒋妈妈说:“谁还骗你?那脸拉得,比马还长呢。”

解放笑起来。

这一天,解放又留在了干妈家里,他实在不想回去听父亲的训。

解放在沈卫革那里折了面子,原本是打算报复的,甚至一连几天在腰里别了把菜刀,满世界踅摸,想找到沈卫东。陈大军得知,大吃一惊。

“你知不知道,”他对解放说:“沈卫革一个人单挑十个,捅死过人的。你跟他犯什么拧?”

陈大军生怕解放真的碰上沈卫革干点儿什么糊涂事儿,就拉他玩新鲜玩意儿。大军他爸这两年升得挺快,原先有个战友现在负责靶场,大军拉着解放去射击玩儿。过了一天又带他去玩跳伞。

解放第一次玩高空跳伞,当他从高处缓缓下落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的景物变得象飘浮在水面上一般,他感受到的,不是飞翔的快乐,却是堕落的恐惧,仿佛他变成了一个蒲公英的种子,自在是自在了,可是轻飘,没底儿没根儿的,什么也抓不住。

在下落中,解放心里第一个涌出现的念头是:爱军,爱军。

一落到地面,许解放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得下乡去找爱军这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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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下乡参加夏收有一个礼拜了。

收高梁是一个累人的活儿,爱军背上的皮都晒脱了一层,腰也断了似的痛,低久了头,猛然一起,眼前就是一片黑麻麻,吃的东西也少,菜几乎没有,有女同学晕倒了几次了。这些,爱军觉得,都可以忍,同学们和老师们也都没有一句怨言,休息时坐在田梗上有说有笑,大家管这叫做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就爱军闷声不响,心里的那一分气闷,怎么也消不去,梗在胸口,呼吸间牵动心肺。

走的那时候,跟解放堵着气,爱军也早后悔了,可是,也是拉不下脸来和好,眼见着解放那个臭小子先前还有两分意意思思地想上前搭话,后来那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爱军知道,这下子,那个家伙也犯拧了。

蒋爱军捡起半截子高梁杆子,在硬板的地上胡乱划着,心眼儿里满灌的都是解放解放,划出来,便成了解放两个字,爱军突然省过来,往那两个字上吐了一口,狠狠地用鞋底擦去。那双鞋磨得厉害,经不起他这样折腾,终于从中间断成两半儿。

爱军抓起鞋子,想用草绳绑一绑,刚绑好,叭嗒一声,一半儿又掉落下来,爱军灰了心,把鞋子远远地扔了,干脆打起了赤脚。

这一赤脚,坏事儿了,下午再干活儿时,爱军的脚被一根尖尖利的高梁杆刺得血淋淋的,他也没吱声,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抓了把黄土,随便抹在伤口上,血倒是真的止住了,可是到了晚间收工时,爱军的脚就肿起了老高。

爱军到水渠边悄悄地洗干净了脚,穿好袜子,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可是,两天过去了,不但未见好,痛得走路都不利落了,被老师发现。

老师扒开他的袜子,发现伤口已经化了脓,脚面子连带着小腿肚肿得通红发亮。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爱军送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

赤脚医生看着那个狰狞的伤口,半天也不敢下手,好容易想起该用双氧水先清理一下,手一抖,半瓶子药洒在爱军的脚上,痛得爱军失声大叫。

最后还是一位学过一点护理知识的老师跟赤脚医生一起,替爱军上好了药,裹好了伤口,送到村长家里去休息。

爱军得了两天休息的日子,半坐半靠在村长家西屋半截土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自己觉得头上烧了起来,又没有人说,只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坑上,坑面凉凉的,才好受一点。可是脚上的伤却一点没见好,爱军无聊地躺着,迷蒙间,听见院儿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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