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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苏记棺材铺)-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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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脸色瞬间吓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侧击,半是玩笑,半是坚决道:“锐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鳏夫的人啊!”

祁凤翔见她当真,语调冷淡之中透着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妇。江秋镝若无意外,怎舍得把你扔在那兵马横行的道上。”

苏离离登时敛容,收了戏谑,悲喜全无,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无所谓;可我无论生死都爱他。何况,他不会死。”

“如此说来,我冷血啰?”祁凤翔自问,默然片刻,也不辩,反问道:“倘若他死了呢?”

苏离离缓缓摇头,“他说过会来找我,他从不骗我。”说到木头,仿佛心底没了对祁凤翔那种捉摸不透的畏惧,迎视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时会一无所有。我就遇到过,还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会死,也必然会来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坚执,像冬日稀薄的阳光,却是万物仰赖的根本。

祁凤翔看着她的样子,宛然记忆中的思慕,无比亲近又如隔千山万壑。她失去过亲人,却未曾自怨自艾;对他动过心,却从未颠倒爱慕,丧失自我;她遭言欢冷淡,仍不顾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种淡定的自在,对人对事不必悉心谋算,全力掌控。

处之安然,失之不悔。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个眉目清亮的江秋镝,无论是贵胄骄子,还是布衣少年,总有适意的决断;无论自己怎样用心招揽,总也不肯轻易就范。仿佛又看见他们在阳关大道上的拥吻,祁凤翔眸光蓦地一沉。

苏离离看他眼神阴晴变幻,一时爱恋纷杂,骄阳般炽热,一时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测,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往里缩了缩。祁凤翔撩衣坐下,倾身靠近。苏离离以为他要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了,他却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握在手里。他的手温热有力,皮肤的触感陌生细腻,袖口雪白得连一丝花边儿也没有,纯粹得犹如他的复杂。

苏离离看着他服素的领口,轻声道:“你父亲死了。”

祁凤翔望着袖子,像看着一段古旧的时光沧桑淡去,平静道:“是啊。他临终下过十二道诏书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错,当初我下狱,他也一直狠不下心来杀我。”

“这叫不错?”

祁凤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我要谋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辞里潜藏着激越,压抑不住,却屈臂埋了头,伏在她床边,有些掩饰,有些倦怠。苏离离错愕地看着他,他仍握着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红明灭。她只得由他握着,侧了身趴在床边。

良久,苏离离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凤翔没有抬头,却更紧地捏着她手。

咫尺之间,默默无言。

苏离离不了解祁凤翔,似乎从来不了解。她设想他的种种心性言行,到头来总是错的。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木头。

她这夜睡得极浅,祁凤翔抽出手时她便醒了。他整着袖子道:“你接着睡,我还有事。”态度生气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烟灭。苏离离“嗯”了一声,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着头。

祁凤翔看了她片刻,见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转身出去了。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指尖仿佛留着她手上柔滑的触觉。

苏离离一觉睡到过午,头晕脑涨之状大减。床头放着一套绛色棉衣,她取来穿了。左腿上的伤倒不甚重,勉强可走。掀开军帐,薄雪点翠,旌旗翻卷,苏离离慢慢走出数丈,便见前军校场上一队人马押了一人前来。那人五花大绑,风雪染花了面目,却挣扎不屈。

苏离离缓缓走到木栅排栏边,扶着高高的木桩子,便见祁凤翔白衣胜雪,负手立在场中,欧阳覃站在身后。祁凤翔侧头看见了她,望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犹自骂道:“奸贼,用诡计捉了老子,算什么好汉。”苏离离一听,便知是赵不折,暗想:这人定不会降,今日必死。

祁凤翔淡淡笑道:“我自讨祁氏叛逆,关你梁州何事?无故前来犯我兵锋,眼下怎讲?”

赵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杀兄逆父的叛贼是你!你倒有脸皮反着说。”

祁凤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扫荡四海,何惧人言。赵将军骁勇,愿降最好;不降则死。”

赵不折大声骂道:“凤眼贼,爷爷生下来就没投过降!”

苏离离听得莞尔,欧阳覃皱了皱眉,祁凤翔却嗤地一声笑了,忍着笑挥手道:“罢了,送赵将军去吧。”兵卒扯起赵不折押了下去,赵不折一路大骂凤眼贼不止。刀光起处,身首异处,顿时折做两截。

欧阳覃沉吟道:“太子虽然死了,京城那边还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凤翔点点头,“你即日提两万兵回驻京师,安顿局势吧。”

欧阳覃迟疑道:“殿下,京师原是重地,对你极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当说什么。只是末将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凤翔并不看他,淡淡道:“给你兵马是做什么的?我没空跟那些腐儒舌辩什么忠孝节义,但有不服,无论忠奸,一律灭族。总要先拿一两个人做榜样,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欧阳覃瞠目结舌,祁凤翔徐徐回头看他道:“不然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欧阳覃细思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祁凤翔悉心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铿回京,他在雍州经营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赵不折,深知彼军虚实,留在这里于我有利。你在太子身边数月,京中往来,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适。我写一道谕令给你,敕令不服者杀,你拿回去贴在京城九门,只说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欧阳覃大声道:“杀便杀了,我还怕名声不好么?何须殿下来揽这个罪名。我去清点人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办,皇帝家事难为,怎么做,殿下还须给句准话。”

祁凤翔想了一会,慢慢开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儿子小的小,没用的没用,若是没人撺掇他们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从侍婢可以留着,内眷子嗣,一个不留!”

欧阳覃道:“是。”转身按剑而去。

祁凤翔转身看着苏离离,慢慢走到排栏边,隔着碗口粗的木桩,伸出手背贴在她额头上,静了片刻,笑道:“果然没烧了,外面冷,出来做什么?腿伤不疼么?”

他前一刻说到杀人,斩钉截铁;后一刻问她伤病,温柔周全。苏离离望着他,有些萧索怅然道:“追求这样的东西,不会痛苦么?为父兄所猜忌,人伦离散,回头又去杀别人的父兄妻子。毫无道理就把人杀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欢它,是因为它曾经让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苍穹,天高云淡,缓缓道:“人一生是有许多不如意处要忍受,但切不可伤颓自怜。你所有的梦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去征服他。你看到这一切都照着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里是决不会痛苦的。这二十余年来,我若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见她默然无语,似有所悟,他垂下头来微笑地望着她道:“至于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后善良地对待善良的,恶毒地对待恶毒的,必要时也可以恶毒地对待善良的。我对你已经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让我对你恶毒起来!”

苏离离惊诧地抬头看着他,祁凤翔冷笑,“你心里在盘算着走人吧?你这人要走时从来不告辞,却总喜欢讨论这些深刻的东西。”苏离离作辞的话语还未斟酌出口,便被识破了,一时无言。

祁凤翔语调漫妙悠闲,又带着无穷的压力,“好好呆在这里,我知道你如今视死如归,你也得知道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离离顿时失色,方才对他怀有的一丝劝慰之情也荡然无存,退了两步,转身回去。祁凤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因为受伤而一瘸一拐,毫不优雅,却带着决然坚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阵,却又忍住了。

傍晚军医又来给苏离离的腿伤换了药,叮嘱她多多静养。苏离离懒懒靠在床头,暗想木头不日便当来找她。无论怎样,她都得先把风寒腿伤养好才行。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营中灯火初上时,祁凤翔正握了一卷书在中军静静地看。祁泰急行入帐,趋至他身边,低声道:“主子,江秋镝来了。”

祁凤翔放下书,淡淡道:“哦,发现他了?”

祁泰摇摇头,“安排的人都没用上,他从大营辕门进来的,让哨兵通报要见你。”

祁凤翔眉毛一轩,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来得倒快。”

祁泰引着木头,穿过重重营垒,到了祁凤翔中军大帐。大帐里烧着炭火,将冬日严寒隔绝在外。大案左右顺次往下整齐摆着八张大木椅,木头在帐中站定,祁凤翔并不起身,也不迎问,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头抓过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蓝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来。声不发而威,姿不移而严,渊停岳滞,岿然韵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着祁凤翔,却不说话。祁凤翔等他开口,等了些时候,见他端坐不语,忍不住道:“你要见我,怎的又不说话?”

木头缓了一缓,才徐徐道:“你捉着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话说。”

祁凤翔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舒缓而惬意,“我没有话说。”

“你有话说。你粮草已尽,加之关中大震,饿殍遍野,无所劫掠,你想要那批军资。”

祁凤翔说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头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并没有严肃,或是凌厉几分,只条理明晰道:“那么你只好回京城去,着力经营两三年,重整旗鼓,再问鼎天下。除去横生的变故,要讨平各方诸侯,七八年的时间或可成功。”

他话锋一转,“赵无妨现今便在雍州边上虎视,此役若能将他除去,一举拿下梁、益富饶之地,与关中想连,则荆、襄、吴、越最多三年可平,大业可成。”

祁凤翔一惊,“赵无妨在雍州?”

“不错。雍州边上的梁州兵马名义上是赵不折领来,实则是赵无妨主倡。他乔装在军中,深居简出,只是不让人知道罢了。否则李铿擒了赵不折,梁州兵为何溃而不乱?”

祁凤翔心里已知他所言不虚,仍沉吟道:“他既瞒得如此隐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见打了一架,言欢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里。”

中原战场自古以来多是由北向南的吞并。以黄河流域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岭阻隔,南下江陵有长江天堑横断。祁凤翔已占据黄河沿线,若能打通梁州、益州,东南一隅无可抗之师。莫说三年,也许两年就能一统天下。

战机稍纵既逝,祁凤翔全身的战意都被点燃,但见木头好整以暇,心里藏着万千资粮,却用这战局作饵钓他,不禁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

木头眉宇之间是全然的简洁疏朗,坦诚无欺,“我并没有威胁你,这只是一个选择。看你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离离。”他言罢,微微抬了下巴,眸子里带着三分了然,静静欣赏他眼里的挣扎。

祁凤翔踌躇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将银粮藏地说出来。”

“你的侍卫拦不住我。我之所以没有悄悄把她带走而是当面跟你说,一则是不愿用这种手段来对你;二则是怕你当真恼火,后患无穷。”木头说得平静。

祁凤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阴沉犹疑,似不愿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带着三分漠然情绪,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药里下了西域奇毒。自后每月初服下解药便与常人无异;若是没有解药,活不过当月十五。”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指望韩蛰鸣,他这辈子解不了的,就是这种毒。”说完手扣了桌沿,静静欣赏他隐忍的错愕与愤怒。

木头吃了一惊,眉头蹙了蹙,片刻之后却静下来细细打量祁凤翔的神色。沉吟少时,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没有把握,杀你却有把握;一年杀死没有把握,十年杀了你却很有把握。你若没想跟她同归于尽,就让她好好活着。”

祁凤翔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摇头叹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这副市井无赖的嘴脸倒是学了个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诱,“你是杀得了我,可那又有什么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没了?”

木头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没了,你的性命也没了。谋划了十数年的江山难免不让别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难免不说你志大才疏,爱美人不爱江山,死于风流艳债。”

祁凤翔额上青筋隐隐一浮,咬牙不语。世人说他残忍狡诈阴险毒辣,那都没什么;若是让江秋镝为老婆报仇把他杀了,必然沦为笑柄。

木头淡淡一笑,“这还是一个选择,看你心里是自己更重,还是她更重。”

祁凤翔默然半晌,反问:“你以为呢?”

木头正色道:“我以为,以你的智谋,不会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你也没有给她下毒。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心里气不过。”

祁凤翔的眼仁里有种莫名的张力,藏不住恼怒之色,狠声道:“江秋镝,你当我舍不得杀她?!”心里激怒,当真杀机一动,苏离离既是羁绊,又无心于他,留之何用?一时入了魔怔,苏离离的样子在脑海中一划而过,纵然万般可爱也失了缠绵心绪,只觉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木头见他发怒,心里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让自己说中了,缓缓摇头道:“你舍得杀她,却不该是为了这个原因。”短短一句似凉水泼下,他的简洁犀利,仿佛万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凤翔骤觉失态,反愣了一下,心中往复来回,如雪崖之上的独坐参悟,茫然又带着细碎的纷乱。倘若真的杀了苏离离呢?此生夜阑反侧,他能不后悔?然而容她活着,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岁月里的美好,都是为另一个人而舒展,自己这番心思又成了什么?

如丝绳萦绕,减不断,理不清,祁凤翔平生未曾如此难以决断。木头已慢慢接着说道:“譬如壮士赴死,一瞬之机,慷慨而去,与千古霸业同样壮美;若是静下心来衡量比较,瞻前顾后,就失了真意了。情爱也是如此,最经不得推敲,你稍一犹疑便是舍弃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业,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凤翔理了理思绪,沉吟道:“人生并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时候,难道古今王侯都没有白头到老的?她和我所谋求的也并不矛盾。”

木头道:“是不矛盾,她若跟着你,一辈子也未必会遇到江山美人难两全的时候,可惜还有我。”

“你?你难道只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我为自己而活,却可以为她而死。这一点你办不到,你要的东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从一开始对她就没有这个心,所以听凭时日迁移,与她得过且过地来往。她断然离开,也正因为她要的不是这个。用情之深纯专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谁?”他说得平淡,毫无起伏,却轻易激起祁凤翔心内波澜。

见他沉默不语,木头再逼一句,“你现在也可以带她走,我决无二话;你若忧心天下安危,我愿意替你担这个重担,决不堕了你的威名。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来的谋划隐忍,大半的艰辛都度过了,如今胜利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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