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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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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诱惑……那是个土生土长的华

侨女儿,我们在上星期天已经结婚……思薇,我知道我

对不起你,我宁愿是你对我伤害而不要是我对你伤害

……”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她了解这种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和寂寞?她现在明白了!填不满的空间和时间都无所谓,最可怕的是填不满的心灵的空虚!

从成都路绕到国际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再绕回到中华商场,灯光亮得多么热闹,新生戏院门口同样拥挤著人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沿著中华商场,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风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风衣的领子。一个男人从她身边擦过,穿著件灰色的单夹克和一条深色的西服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过头来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经突然间变得敏锐起来。怎样的一对眼睛!黑黝黝的像两颗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边停了两秒钟,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摇摇头,那仅是有些儿像“他”的眼睛。叹一口气,她继续向前走去。

从中正路走到火车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约定在火车站见面!有一次,他迟到了半小时,等他来的时候,她像个弹簧玩偶般转过身子,用背对著他,当他绕到她的前面,她又像个玩偶般倏然转开,再用背对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他说尽了好话,她才蓦然间面对著他,展开一个调皮的笑。过去,是由点点滴滴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现在,她握著一把过去的碎片,却什么都拼凑不起来。走过了火车站,再几步,青龙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亮著。青龙,第一次走进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门口招牌下,有著三个不知所以的字“纯吃茶”,当初以为这儿是喝茶的地方,曾坚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谁知里面没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对于这“纯吃茶”三个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龙门口略事迟疑,她推开门走进去,靠水池边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随意拣了一个位子,她坐了下来。这儿,是她和他多次耳鬓厮磨的地方,而今,举目四顾,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过是一年而已,她却失落得够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两块方糖,她用小匙在杯里搅动,褐色的液体跟著小匙的转动而旋转,数不清有多少涟漪,多少洄漩。每一个涟漪和洄漩里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动她的也就是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她凝视那转动的液体,上升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一片阴影遮在她的头顶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刹那间,她的手震动,而咖啡杯几乎翻倒,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正静静的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那个男人轻声的说,怕惊吓了她似的,带著一脸的歉意。灰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西服裤,是街头曾经相遇的那个人!她错愕不语,他已经坐了下来,侍者送来了一杯咖啡,她瞪视著他,看他倾进了牛奶又放下三块方糖,和“他”的习惯一样,“他”最怕咖啡太苦。潮声25/50

“对不起,”他说:“希望不会打扰你,我只坐一会儿,这儿的生意太好,没有空位子了。”

她继续瞪著他,这个男人有一对“他”的眼睛,岂不奇怪?“没有空位子了!”她知道这理由的牵强,街头一次相遇,这儿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踪她。男人,似乎都对单独行动的女性感兴趣,她把“孤独”二字明显的背在背上,给予了他跟踪的兴趣。她讨厌这种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对“他”的眼睛!

唱机里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柔美的乐声像秋夜的风,清幽而带著凉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戒备的等待著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讪,继则邀请。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微锁著眉头,不时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颤栗,那样深深的、脉脉的、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口气,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经紧张的颤抖著把杯子放回原处。杯子放进碟子的一刹那,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他吗?德伏扎克?”

她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风衣上。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他转头望著她,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她,带著股恻然的温柔说:

“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她眨动著睫毛,牙齿紧咬著嘴唇,神经质的想哭一场。她的霈远渡重洋,从此而逝,这人却像霈的幽灵。闭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你累了,思薇,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她试著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

“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

“允许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著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他微侧著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

“为什么?谁要你付?”

带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抛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著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颊,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著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著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思薇,你像海。”“怎么?”“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么细致,那么轻柔,又那么美丽。”她握紧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著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小泡沫,在刹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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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

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他的呢?海边,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著,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著这幢阴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在那一刹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

“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么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霈,你来了!”“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著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著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

“你做什么?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视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么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脚边的沙,迎著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

“看到那海浪吗?”“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著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么?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著。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衬衫,敞开著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

任风在号,任涛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著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笑,轻声的说:

“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著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著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他,霈。”“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潮声26/50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

“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你是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说:“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著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著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

“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著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著那老头说:“他在干什么?”“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可怜!”思薇叹息著。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著歌呢!”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著东西,还在一边唱著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著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著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著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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