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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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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有孩子?”“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欢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强有了几分寄托。“他很漂亮,”其轩望著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么回事?他很年轻。”潮声12/50

“一次车祸。”她简单的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视著她,在他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著的羞涩,这孩子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她挪开眼光,冷冷的说:“你未免交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羞涩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小姐。我想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她为什么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发说:

“不,再坐一坐!谈谈你的事!我这儿很少有朋友来,其实,我是很欢迎有人来谈谈的。”

他又坐了回去,欢快重新布满了他的脸。他靠在沙发中,懒散的伸长了腿,他的腿瘦而长,西服裤上的褶痕清楚可见。他笑笑说:“我的事?没什么好谈。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到台湾之后,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发达,成了商业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来越增加……”他抬起眼睛来,对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个六姨……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开住,大公馆,小公馆……哼,就这么一回事。”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亲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认为我的血统最可靠吧!”他扬扬眉,无奈的笑笑。如苹注视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转,眼睛茫然的注视著杯子里的液体,看起来有种近乎成熟的寥落,这神情使她心动。她换了一个话题:

“你该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拜托你!”“真的没有吗?”她摇摇头,“我可不信。”

“唉!”他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转。“是有一个,在师大念书。”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能了解他那声叹息。

“很好?”他皱皱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气坏透了,她总想控制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生气,结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李小姐,”他望著她:“告诉我一点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气,大概因为她恐怕会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时,也探测一下你对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气来探测吗?我认为这是个笨方法!”

“在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说。“不过,我猜想她是很爱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的话中的真实性。她又问:“你父亲知道你的女朋友吗?”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这件事。他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好妻子。我父亲对我说:娶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还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实就行了。”

“唔,”她皱皱眉:“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干的人物,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么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操纵的小木偶。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这个‘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个随人摆布的叶其轩——我父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的点头,她更喜欢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根本就是我父亲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亲手下一个人的女儿,我父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就对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独立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满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会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独立”,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麻烦的。其轩的茶杯喝干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哦,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他起身告辞,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欲言的和人谈话!李小姐,你是个最好的谈话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当然不!”她笑著说:“我很高兴,我想,今晚是你‘独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捧著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说完,他立即头也不回的走了。如苹却如轰雷击顶,愣愣的呆在那儿,凝视著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天,这几句话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来回撞击,反覆回响。她站了许久许久,才反身关上房门,面对著空旷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正充塞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她觉得她太低估了那个大男孩子了!

叶其轩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总在许多无法意料的时间中到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混熟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涩,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许许多多的欢笑来堆满这座屋子,驱走了这屋子中原有的阴郁。每次他来,主要都在谈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谈了婚娶问题……谈不完的题材,她分享著他的青春和欢乐。

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像一阵旋风一样的卷进了她的家门。他的领带歪著,头发零乱,微微带著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走!我们跳舞去!”“你疯了!”她说。“一点都没疯,走!跳舞去!我知道你会跳!”

“总要让我换件衣服!”

“犯不著!”不由分说的,他把她挟持进了舞厅中。于是,在彩色的灯光和使人眩晕的旋律中,他带著她疯狂的旋转。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节拍的舞曲,她被转得头昏脑胀,只听得到乐队喧嚣的鼓和喇叭声,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发热的面颊,和朦胧如梦的心境。“哦,”她喘息的说:“我真不能再转了,我头已经转昏了!”

于是,一下子,音乐慢下来了。慢狐步,蓝色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薰人欲醉的气氛。他揽著她,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如诗,如梦……如遥远的过去的美好的时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慢慢的转,慢慢的移动,慢慢消失的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么,当什么都停住了,她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终于,夜深了,舞客逐渐散去。他拥著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始终还未能从那个旋转中清醒过来。下车后,他送她走进房门,在门边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挣扎著,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挣扎,她弄不清楚是谁在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杂著难言的酸涩的甜蜜。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著她。然后,一转身,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著的车子里。她注视著那车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身上,心上压挤著辗过去。她觉得浑身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试著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鲁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场作戏的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个鲁莽的大男孩子!

这一吻之后,他却不再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若有所失。无时无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热。屋子空旷了,阳光晦暗了,欢笑遁形了,而最严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寻寻觅觅”的心境。什么都不对了,她无法安定下来。那男孩子轻易的逗弄了一只迷失的兔子,又顽皮的把它抛到一个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这只是孩子气的好玩,而你,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孩子认真。他走了,不再来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又到别的地方去找寻刺激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无所损失,除去那可怜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伤损之外。否则,情况又会演变到怎么样的地步?是的,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她又不安些什么呢?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单调,同样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苦闷。她又重新握起画笔,在画纸上涂下一些灰暗的颜色……和她的生活一样灰暗,一样沉闷,一样毫无光彩。于是,有一天当有人敲门,她不在意的拉开房门,却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时候,紧张和震惊使她的心脏狂跳,嘴唇失色。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身旁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她:

“林雪琪小姐。”她多看了这小女郎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著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熟的眼睛中带著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浑圆的鼻头,稚气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妒。“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潮声13/50

其轩望著她,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著窘迫、羞涩,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术,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昧。”他说,声音中竟带著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怎么会,欢迎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术,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的坐在一边,始终微红著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谅他了。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说:

“李小姐,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一个!”“我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看看其轩,她不知道其轩如何把她向他们介绍的?其轩又窘迫了起来,她只好说:

“好,我参加。”第二天,这些孩子们开了一辆中型吉普来接她。她望望扶著方向盘的其轩,其轩回报了她一个微笑。

“放心,”他说:“我有驾驶执照,绝对不会撞车!”

撞车?她心头一凛,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车祸,她那年轻的丈夫。她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消沉了下去。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锅盆碗灶齐全,仿佛搬家似的。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车上,他们又说又笑,又叫又闹,开心得像放出栅槛的猴子。她无法不跟著他们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们老得太多了,听著他们唱: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觉得心酸。一种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们划船,跳蹦,叫闹。等到做午餐的时候,她才惊异的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做饭。大家围著她,要她指导,她笑著说:

“怪不得你们要我参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厨子呀!”

“噢,不敢当!”一个说:“我们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盐!”另一个说。

“我管放酱油!”“我管洗和切!”“我管——”其轩四顾著说:“我什么都不会,这样吧,我管打蛋!”立即,大家七手八脚的忙了起来,火生起来了,煮了一锅杂和汤,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其轩管打蛋,拿了一个小饭碗,打了四个蛋,满溢在碗口上,战战兢兢的端著,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调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调,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满手满身都是。他自言自语的说:

“我以为找了个最简单的工作,谁知道却是天下最难的一件工作!”如苹正在炉子边忙著,一回头看到其轩那副扎手扎脚的狼狈样子,不禁噗哧一笑。她从其轩手中拿过饭碗,把蛋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熟练的调著,其轩“哦”了一声说:

“原来换个碗就成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算了吧!”雪琪笑著说:“你还聪明一世呢?别丢人了!”说著,她对他亲昵的挤了挤眼睛。

忙了半天,总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汤,如苹才吃进口,就全喷了出来,又笑又咂嘴的说:

“老天,谁管放盐的?打死了盐贩子了!”

大家尝了尝,就都大笑了起来,整锅的汤全算白费了,如苹也不禁笑弯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过去抓住其轩的手说:“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盐进去!”

“胡扯!”“你不许撒赖!”雪琪笑著,和其轩扯成一团:“你故意捣蛋,又不归你放盐!”“罚他!罚他!罚他!”大家起哄的叫著。

“好,我甘愿被罚!”其轩嚷著:“你们说吧,罚什么?”

“唱歌!”众口一词的叫。

其轩斜靠在一棵相思树上,略一迟疑,就唱了起来。他的眼光在天边的白云上轻轻掠过,然后停在如苹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跃跃欲出的迫著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动,起先,只觉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动人,接著,她就听出了他的歌词:我有诉不尽的衷情,不敢向你倾吐,

只有在梦中,把真情流露。……忽然间,她觉得天与地都消失了。忽然间,她明白一切了。这个男孩子并不单纯,所有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打蛋,放盐,唱歌……他只是要她欢乐,要她笑,要引发她那年轻人般的热情……她木立著,眼眶逐渐湿润,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这男孩子并不顽皮,并不是逢场作戏,他是真正的在恋爱,可怕的恋爱!她无法忍耐的转开身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群,溜进了吉普车中,独自的坐在车里,她觉得如置身大浪中,晕眩而迷茫。这一天的归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个,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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