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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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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脸色苍白,她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还有菠菜,”史特莱夫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圈出一个小圆圈:“一个世纪前,由于印刷上的错误,把菠菜含铁量的小数点右移了一位数,从此人们一直都认为菠菜含有大量的铁,具有补血功能,把菠菜当成孕妇、儿童、病人理想的补血食品。其实,最新研究报告的结论表明,菠菜中铁的含量并不多,其主要成分是草酸,而草酸对锌、钙有着不可低估的破坏作用……不过同样的……您不必太担心,这也是需要长期、大量摄取才会出现问题的。偶尔尝尝没问题……哦,肯特太太……您的脸色真糟糕,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

Bendith(班迪斯) 第五十二章 孩子 十

玛丽。肯特的脑袋嗡嗡作响。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儿啊,”她听见刺耳的声音在冷冰冰的玻璃和木头间来回震荡,“医生也没说过,杂志上也没看到过。”她的孩子也同样一点问题也没有!三个月前一次,三个月后四周一次,七个月后两周一次,九个月后一周一次的检查她从未缺席过——呼吸运动、肌张力、胎心、胎动、羊水量……也许有些数字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但也只是不尽如人意而已!

“不奇怪,这种事儿原本就很少有人会去注意,而且就如我先前所说,必须‘大剂量’摄取……您真的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史特莱夫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刚才的话有多么无礼,他站起来,稍稍前倾身体,一双深灰蓝色的眼睛略微向下,玛丽伸手挡住了腹部,却还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正在穿过她的手掌、皮肤、脂肪和肌肉……它直接刺入她的子。宫,那种犹如实质的感觉让玛丽浑身发抖:“失礼了,”看到她不自觉地紧贴椅子,史特莱夫眨了眨眼睛,“好啦,好啦,”他语调轻柔地安慰道,在他还是安东尼。霍普金斯医生的时候他经常用这种声调说话,这种声调能很好地平抚住那些不安的情绪,就像抚摸着一只小兔子的手那样,温暖地,宽大地,柔软地……轻轻地抚摸上去:“你确定不需要去医院?”

“不!”玛丽。肯特吓了一跳,为这个回答中所包含的粗鲁和暴躁,她感到羞愧。

“好啦,没事儿了,玛丽,来杯黑色玛丽亚(咖啡,白兰地,朗姆酒,糖浆)怎么样?我们可以让他少加点酒和冰块,多加点糖浆。”

玛丽想要拒绝,但动作利索的侍者已经接受了史特莱夫的命令。不过三五分钟,乌黑的液体被端了上来,伴随着它的还有一份免费的小块巧克力。“这是给妈妈的。”侍者说,他的面孔有着相当显著的高加索人种的特征。

“意大利人都爱妈妈。”史特莱夫做了一个手势:“喝吧,它会让你好点。”

***

玛丽。肯特终究还是没去医院,她把怀疑和不安连同咖啡与巧克力一起塞进自己的胃里……也许太多了,她的胃变得沉甸甸的,压迫着子。宫。

她全心全意地想要忘记刚才听到的一切,但它们总是和不祥的想象混杂着呼啸而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茴香、桂皮、八角、胡椒、花椒……以及用它们炮制出来的,令人胃口大开的美味佳肴,还有第一个为她提供这份食谱的安妮……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想法哑然失笑了,她怎么会以为安妮是有心的呢?安妮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尚不足十周岁的孩子,就连玛丽。肯特也是在今天才知道香料和菠菜汁不能过于频繁地出现在孕妇的菜单里,安妮又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那她又为什么要那么做?让自己流产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处,是的,玛丽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理由。

安妮不会那样做的,她知道自己是个领养儿,玛丽和她的丈夫固然会抚养她,照顾她,但他们永远不会像爱自己亲生骨肉那样的爱她,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人类的天性和本能;何况没了小婴儿,他们也还有多洛雷斯。

“多洛雷斯是个好孩子。”史特莱夫说,一边发动了车子。

玛丽起初有点茫然,但她随即明白了过来:她或许在无意间说出了多洛雷斯的名字。

“真稀奇,”母亲勉强微笑了一下:“亨博特先生总是抱怨多洛雷斯太过顽劣,难以控制,他更喜欢安妮。”

“安妮也是个好孩子,”史特莱夫表示赞同:“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母亲,你教出了两个出色的孩子。”

“谢谢。”玛丽疲倦地摇摇头,说起两个女儿,她的心情变得好些了,“不,不能说两个,您看,安妮不是多洛雷斯……您应该看过安妮的履历,我们是在一年多前收养了这个小天使的,她几乎没什么要我们操心的,我也没能教她些什么,她也不需要,她能自己整理床铺,做好个人卫生,梳辫子,搭配衣服,做作业,还能帮我做不少家务活……”

“啊,我指的并不是这个。”史特莱夫在一个红灯前停车,“我想说的是,安妮的心理状态……非常优良。”他侃侃而谈:“要知道,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进入一个领养家庭之后,他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每个人也都会对他作出最好的行为,大家共处一室,和乐融融,没有争吵,也没有漠视和冷遇——一个由双方合力构建的,名副其实的‘蜜月期’,非常美妙,不是吗?但要注意,这个完美而脆弱的玻璃天堂反而会成为一种压力,他们会产生恐惧感,他们怕自己会打破这美好的一切……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谨小慎为,战战兢兢,他们不相信别人会允许他们犯错、失败,或是表现出负面情绪,譬如忧郁、嫉妒、仇恨等等等等……也因为如此,他们很难融入另一个家庭、学校、社区,他们总是格格不入。”

“……我想我对此有点印象。”玛丽在车子再次开动时说,她揉着太阳穴:“我记得在申请收养安妮之前有上过这门课程。”她差不多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安妮融入肯特一家就像牛奶融入咖啡那样快捷流畅。

史特莱夫的小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为脑海中的一首曲目打着拍子:“是的,大部分被收养的大龄孤儿都有这种问题,但据我看来,安妮没有。她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肯特家的孩子,虽然她的课业和劳作都非常优秀,但她会撒娇、会生气、会骄傲,会和多洛雷斯一争高下,和她吵架甚至玩个小阴谋什么的……如果履历上没有说明,我想没人能想到她在肯特家待了不过一年。所以我才要说,肯特夫人,您在这方面做得很好,非常好。”

“玩个……什么小阴谋?”玛丽叹了口气,“多洛雷斯又闯祸了?”

“孩子们通常会有的争宠行为而已。”史特莱夫轻描淡写地回应道:“说到这儿,肯特夫人,如果您愿意的话,相比起安妮,您不妨多注意一下多洛雷斯——她曾经向我抱怨,她怀疑您和肯特先生不再爱她,转而去爱安妮。肯特了。”

玛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这么说?”在等到肯定地回答后,她恼怒地抿起了嘴唇:“简直蠢的无可救药!”她评价道。

“我是她妈妈!”

***

安妮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没忘记把自己的一只耳朵挂在窗户外面。

车库门隆隆卷起的时候,她丢下书本,穿上鞋子,轻巧巧静悄悄地下了楼梯,她走进厨房的时候,正看见玛丽。肯特,她的养母正艰难地想要打开冰箱,她的另一只手上捧着一纸盒鸡蛋。

安妮跑了过去,她伸出双手,无声地表达出自己想要帮忙的意愿。

玛丽用口型说谢谢,她微笑着,把鸡蛋交给安妮——她无意中碰到了孩子的手,孩子的手滚热、潮湿,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冲上了她的喉咙。

玛丽。肯特猛然缩回了自己的手。

纸盒打翻了,鸡蛋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杏色的胚胎与水清色的营养液从粉色的蛋壳里滑了出来,流的到处都是。

Bendith(班迪斯) 第五十三章 孩子 十一

“抱歉,我太累了,”玛丽直勾勾地瞪着地板上的蛋液,安妮迷惑地看着她,然后蹲下身去试图将那些还未曾完全打碎的鸡蛋捞回到纸盒里——玛丽抓住了她,“我太累了……”她重复道:“让它去,别管这个。”

“但是……玛丽……”

“我说不要弄了!”骤然提高的声音不仅仅让安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就连玛丽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好了,我说不要弄了。”她放低声音,手指轻微地用力:“我会处理的,你现在回房间去。”她顿了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和用词仍然在冷漠和暴躁之间徘徊。这样不对,玛丽对自己说,你和这个孩子已经相处了一年有余,她聪明,漂亮,听话懂事,身世凄惨引人同情,你了解她,熟悉她,你不该只因为一个只不过见过一两次面的新邻居以及新老师对你说了通奇奇怪怪的话就开始怀疑可怜的安妮?!——或许正如她之前所想的,安妮推荐给她的香料和菠菜汁不过是一种巧合。这个孩子固然早慧,但她的知识暂时还只能来源于网络和图书馆,她很有可能对这两种食物所能造成的危害一无所知(它们的益处倒是一直被广为流传的)——毕竟在今天之前就连玛丽也不知道香料和菠菜会对孕妇有害——还未必真的有问题呢,不管怎么说,医生的忌食清单上也从未出现过它们的名字。

安妮看起来有点迷惑,但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她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玛丽看着安妮走出厨房,现在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坚硬硕大的肚子来拾掇地上的一片狼藉,这可真是不容易,鸡蛋是种奇怪的东西,它很难被弄干净,而且残余的部分很快就会散发出恶臭,招来苍蝇和蟑螂。她弄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勉强让厨房的地面踩上去不再有粘糊糊的感觉,等她把其他的东西放进冰箱、玻璃罐子或储物柜,一一安置妥当之后她发现自个儿的脊背和腰冰凉坚硬的就像块大理石塑像——她把拆下来的包装纸捏在手里,慢吞吞地回厨房的桌子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平时,她会让安妮为自己揉揉肩膀,可是今天玛丽压根儿没想到这回事,她的脑子一团糊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她甚至想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电话,她从未如此想他,她需要他在身边……不过终究也只是想想,因为明天晚上肯特先生就能到家,并从这一天开始休他的四周带薪产假。

“快回来,”她在心里说:“快回来。”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太累了,就算是坐在冰冷的厨房里,坚硬的椅子上,她的全身,从眼皮到手指仍然在不断地下坠……她几乎就要睡着了,但一个细微但突兀地拉拽动作把她一下子从混沌中惊醒了过来,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安妮的琥珀色眼睛就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细小的手指弯曲着插入玛丽的手心。玛丽本能地先是收拢手指,手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了她,她举起手,才发现以为早就丢进垃圾桶的包装纸还被自己紧紧地握在手里。又过了几秒钟,她才进一步地明白过来——安妮是想帮助自己把垃圾丢掉。

“谢谢。”她说。

安妮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个小任务,做完后她跑到水槽边洗了手,擦干,玛丽听到她的鞋子在地砖上咯咯的响,她走到玛丽身后去了,玛丽的肩窝上搭上了两只小手,小手带着潮意,有点凉。

玛丽的身体紧绷起来,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逃开,这可太傻了,但她怎么也遏制不住那份莫名其妙的怀疑和忧虑……不管那双小手怎么殷勤,她的身体一直没能放松下来,安妮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她停了手,然后将两条白皙的手臂伸过玛丽的肩膀,孩子幼嫩的,光溜溜的,散发着牛奶味儿的面颊从后面贴近了玛丽的脖子,她说话时候散发出的热量掠过玛丽的鬓角。

“我们要给小猫什么?”她问。

“毛线球。”玛丽干巴巴地回答道。

“我们要给小狗什么?”

“肉骨头和散步。”

“我们要给小男孩什么?”

“弹弓和青蛙。”

“我们要给小女孩什么?”

“无数的吻和甜蜜的拥抱。”

安妮从椅子后面转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体,以免压迫到玛丽的肚子,她在索求奖励——玛丽犹豫了一会,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曾经很讨玛丽欢心的小游戏,性情方面更像个小男孩的多洛雷斯从来不会和她玩娃娃或者这种“酸溜溜”(多洛雷斯语)的文字游戏,直到安妮出现在这个家里——养母女的头颅彼此轻轻摩挲着,玛丽闭上眼睛,她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这个孩子彼此拥抱和亲吻的感觉,那就像是含着一块巨大的、温暖的,甜美的,永远不会融化的棉花糖。她想要再次找回这种感觉,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多洛雷斯在哪儿?”

安妮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出去了,”她离开养母的怀抱,甜美如常:“我看到她穿着直滑轮鞋出去的,应该就在附近,要我给她打个电话吗?”

***

大概六点差十分的时候,玛丽被一阵又一阵固执的胀痛弄醒了,她眯着干涩的眼睛抓过摆在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看了看,骂了一句,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

她没有穿那种孕妇特制睡衣,就这样赤/裸着身体一步一步地挪进浴室,她也没有开灯,几乎是闭着眼睛摸索到座便器的位置,然后把臃肿不堪的身体直接丢到据说是丝绸的马桶圈上去——家里没有男性的好处大概只有这一点,她不用在这种时候还得记得放下马桶圈——她坐在上面,双手捧着肚子,双腿分开,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但除了疼痛一次强过一次之外,她什么也没能等到,玛丽。肯特感到极度的疲倦,她渴望回去睡觉,但该死的“欲望”不允许她就这样安安生生的走开,它反复碾压着她的直肠,在里面快活地溜达,偶尔在“门口”露一露头,却怎么都不肯下来。

玛丽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说被折磨了多久……当第一块滚热的固体从她的身体里掉落下来时,她差点就要高呼“感谢上帝”了。

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玛丽随即惊恐地发现,除了那些她亟需抛弃的……还有大量的温暖液体正从自己的双腿之间喷涌而出。

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起来,打开了浴室的顶灯,玛丽低下头,巨大的肚子让她无法弄清双腿之间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沿着自己的腿往下流,她颤抖着双腿站在哪儿,透明的,光亮的液体正在迅速地形成一个平面的圆形。

蛋打破了。

***

曾经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医生,现在的克劳德。史特莱夫先生对玛丽。肯特预产期提前的消息一点儿也不吃惊。

事实上,他甚至对玛丽。肯特有着那么一点好奇,这是一个健康的有点过分的女性,他确定,连续六个月,近二十几种香料为主要调味的一日三餐和成加仑的菠菜汁似乎未能对她造成什么显著的伤害——至少在表面上,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话。或确切点说,如果安妮。肯特从一开始就能足够理智地不去耍弄她的那些小聪明的话,他是非常乐意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不幸天天,人人,每处都有,不少玛丽。肯特这一个。

他和撒沙都很喜欢这里,他们不喜欢所谓的节外生枝或起什么不应有的波澜,如果可能,史特莱夫父子会在第十九区住上最少四年。

这个消息是博罗夫人告诉医生的,因为前者必须赶到肯特家去照看安妮和多洛雷斯,好让正从千里之外的哈盛顿特区赶回来的肯特先生直接去医院,但她正好有份有关于圣托马斯暑假拉丁语班的紧急报告需要尽快处理——现在只好把它转交给负责这个暑假班的史特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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