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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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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凯盛国的女儿,他的长女,第一个孩子。”

史特莱夫点了点头,他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也许不怎么礼貌,但这个时候,一个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态度远比专注的凝视或入神的倾听要来的好得多,虽然他确实兴致盎然。

“我的母亲是爱沙尼亚移民后裔,一个模特,我的出生是个意外,因此我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有着一段不过一年左右的短暂婚姻——为了我,凯盛国坚持他的女儿不能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他们在结婚前就签订了极为苛刻的条约,母亲得到一大笔钱,但她不能和我发生任何接触——她不能和我说话,不能出现在我的身边,甚至不能承认她就是我的母亲。我一出生就被抱走,由凯盛国的未婚妻——也就是我的继母抚养,她是个好人。即使我不是她的孩子,或更过分点的,对她而言,我根本就是一个耻辱,但她仍然对我很好——”

“你觉得她爱你吗?”史特莱夫突兀地问道。

凯米拉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呢?”史特莱夫说:“你爱她吗?”

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了点,“是的,”凯米拉终于说:“我想是的。”

“好啦,继续说吧,”史特莱夫温和地说道:“我们随便聊聊,你在第七区长大吗?在某个时刻来临之前,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

“是的。”凯米拉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的继母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后来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出生了,他们都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象牙黄色的皮肤,从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点与我相似的地方。正好在那个时候,我上学了,老师告诉我,两个中国人是不会生出一个有着白色皮肤,亚麻色头发以及绿色眼睛的孩子的,无论他们是向菩萨或是耶稣祈祷,这都是不可能的。”

“你感到愤怒吗?”

“是的。”凯米拉说:“我砸碎了房屋里所有的镜子。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表现很糟糕,凯盛国因此而狠狠地责打了我,我发烧了,整整一个月没能再去学校,在昏睡中,我听到有人提到了我的生母,他们说‘有种出种’,”她用中文说:“即是说,我继承了生母品行中不良的那一部分。”

史特莱夫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同情:“不是这样的,对吗?”

“为了否认这一点,我整整努力了十五年。”凯米拉说:“我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不管是什么,成绩、衣着、举止、诗词、书法和绘画……但他们还是说‘那个洋人养的’。”

“无可否认,”史特莱夫说:“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很难被改变的。那么之后呢?”

“我原名凯永安,”凯米拉没有直接回答:“凯家永字辈的,我的妹妹叫做凯永乐,弟弟叫做凯永平。”她说,而后重新用英文将这三个名字解释了一遍。

“你的父亲还是很爱你的。”史特莱夫说。

“是的。”凯米拉说:“我不愿意看到他伤心,而且更多的,我无法放开——很多东西,如果我把它们抛弃了,就等于杀死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但这不妨碍你做一点小小的改变。”

凯米拉狡黠地笑了笑,“只是为了方便,特别是进入大学后,我不想一遍遍的解释我为什么要使用一个中国名字。”

“你的父亲和家庭显然容忍了你的小花招,那么应该还有些其他的,”史特莱夫说:“譬如,一个令得凯盛国先生耿耿于怀至今的‘好朋友’?”

“我的男友。”凯米拉坦率地承认道:“我的父亲对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呢?“史特莱夫说:“如果是因为种族的关系,我同样不是中国人。”但凯家人并没有表现出不欢迎的样子,准确点说,对史特莱夫来说,他们的热情已经超乎寻常。

凯米拉耸了耸肩膀,她看起来很少那么做,动作很僵硬:“事实上,父亲并不希望我嫁给一个中国人。”

史特莱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我的外表,”凯米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他认为一个有着近似外表的丈夫以及夫家才能令我幸福。”

即便她的内里是个中国人,史特莱夫想,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他明智地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所以你选择了一个非中国人的男友?他是黑人?”

“不,他是玻里尼西亚的欧裔,和我一样,有着浅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睛。”

“他吸毒?”

“绝对没有这回事。”

“低俗无知?”

“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兽医学院,那座学校是伊萨卡的私立研究型大学,我想您听说过,著名的常春藤盟校成员。”

“他不够爱您……不不不,”史特莱夫自我否认道:“我相信你们彼此深深相爱,那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呢?”

“他是个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那个协会……嗯,我想,他有点偏激——总之,我起初没料到事情会往如此糟糕的一面发展——我带他去见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

“而他们盛情款待。”史特莱夫用包裹着小布条的炭笔顶端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往桌子上泼洒油漆?”

“不,”凯米拉虚弱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拍下了很多照片——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的父亲,然后寄给了报社,我父亲的竞争对手利用了这一点,特别是……嗯,那些看上去比较残忍的……我父亲的选票因此陡然下滑了一大截,他差点就彻底失败了。”

“噢。”史特莱夫说。

“父亲怒不可遏。”凯米拉说:“他命令我即刻与那个疯子分手。”

“啊,”史特莱夫说:“你没有,对吗?”

“正如您先前所说的,我们彼此深深相爱,”凯米拉说:“我并不想和他分开,但我也不会带他去任何我父亲所在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您的父亲并不轻信,除非您已经有了新的爱情。”

“他委托博罗夫人为我寻找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凯米拉张开双手:“就是您。”

“所以在摆街会上,您就拿我来安您父亲的心,”史特莱夫说:“您利用了我。”

“只是暂时的,”凯米拉急忙说道:“我必须作出一个姿态,令他们满意的。”

史特莱夫用软木板挡住了自己鼻子以下的部分:“难道现在的父母还能强迫子女缔结婚约吗?”

“不,”凯米拉说:“比那更糟糕,他,我是说,我的男友,他已经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的朋友一直在努力寻找,但始终一无所获。”

“嗯,”史特莱夫平静地说:“所以……你在怀疑你的父亲。”

chimera(客迈拉) 第六十五章 秋日 二

凯米拉停顿了一下,“当然不,”她突然间变得有点怒气冲冲:“我以为现在不会再有人相信十九世纪的电影上所描绘的东西了——我父亲不是青帮的大佬,他的下属既不会舞动手指打暗号,也从来不喝掺了鸡血的白酒——犯了错误的人只会被解雇,而不是被砍下脑袋!”

“当然不,”史特莱夫跟着她说道,年轻女性的勃然变色他压根儿没放在眼里:“但凯盛国先生是个议员,对吗,有一打机构愿意帮他解决点麻烦事儿。也许还要包括警察局与联邦调查局——你的男友有固定职业吗?纳税情况如何?他是不是很爱参加那类脱光了衣服往身上浇红色颜料的游行?他有没有剪断过养鸡场的电线,或是打开实验室和动物园的笼子?要么就是其他更出格点的?之前警察或许不会去注意那个淘气得过分的小子,但如果一个议员,一个议会所有委员会的当然成员,有权利在市议会上单独或者联署提出法律草案,有权利出席市政府所有重要的会议的,值得尊敬的议员先生对他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心,我的意思是,负面的那种,他会发现他满身都是窟窿,而每个窟窿都能让他在牢里呆上个把个月,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很有可能被其他犯人当成个姑娘或是沙包,要么就是突发疾病什么的,不致死,但活着比死了更遭罪。”他注意到凯米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眼睛中开始累积起恐惧:“你明白的是吗?所以你才来找我——一个初至贵地的老好人。你希望我能跑去对凯盛国先生说,我爱上了您,并在纯洁而正常的恋爱中,半年之后订婚,一年之后结婚。对吗?您今天来找我,就是这个原因,这样凯盛国的注意力就会从你的小男朋友那里转移到我这儿来了。”史特莱夫摊开双手,他用小手指代替面包擦拭和模糊炭笔的线条,所以指头的边缘变得黑黑的,他的左手一侧有个疤:“这样,那条幸运的小鱼儿就能从凯盛国的大网中逃脱了——即便您最后发现他并不在那张可怕的网里,您也可以借着我的掩护逃离您父亲的监视与控制。但令人讨厌的是,我就得卡在凯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了,而且毫无疑问地,当您和您的小男朋友在某张报纸上赤裸着为鲸鱼寻求生存空间的时候,他会将大半怒火都倾泻在那个敢于和他女儿联合起来欺骗他并酿成了极大恶果的外人身上。”

玫瑰色的红晕从凯米拉的脖子弥漫了上来,一半是恼怒,一半是困窘,史特莱夫所说的完全正确,近一年多来她确实在担心这件事情——史特莱夫所说的各种行为希雷诺斯几乎全都干过,他被警察拘捕过很多次,但很明显的,他在失踪前被强行扣押的次数大幅度地上升了,而且每次都会遭到羞辱与殴打。

“您是否憎恨您的父亲?”史特莱夫静静地问道。

凯米拉抬起头,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只熊猫。

“您憎恨过吗?因为他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您的爱情——他从您还是个婴儿时就开始控制您了,他原本可以把您扔给您的母亲,给她一笔钱,让她和您自生自灭,这样您或许还能像很多个单亲母亲抚养长大的女孩儿那样——有着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生活。但他的道德观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娶了您的母亲,但他不要她,他只要您,让您姓他的姓氏,起一个属于中国人的名字,一个中国女性成为了您的养母,您在她的教育下像个真正的中国少女那样长大,您的骨头,血和肌肉里充满了檀香和墨块的味儿,有一段时间,您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中国人,并为了这点而感到骄傲与愉快。但突然之间,他要您去嫁给一个外人,因为您有着一张外人的脸,也许还有皮肤和眼睛……他是今天才发现了这一点吗?他难道从来没注意到您有着一双苔藓绿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皮肤吗?”

“不。”史特莱夫用那种蛊惑人心的声音继续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对您了如指掌,从身体到内心。可是,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呢?他有他的标准,所有的事情都得按照他的标准来,不然就是错的,甚至是罪恶的。”

“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人。”凯米拉说,她的声音非常干涩。

“您恨他的固执,”史特莱夫说,“没有他的固执,您会幸福的多。”

凯米拉站了起来。

“我很抱歉,”她说,睁大了眼睛:“对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努力了好几次,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赤金色的阳光从窗户哪儿投照到她的身上,她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

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凯米拉离开了教室,史特莱夫没有挽留。

她说了再见没有?也许,史特莱夫没去在意这个,他抬起那颗如同水貂般光滑的头,细长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软木板的边缘——就像抓着一条毒蛇的脖子,他把它提了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上面有着凯米拉的画,她在离开的时候企图不动声色地把它拿走,但皮质的画纸是用小圆钉钉在软木板上的,她不能拿走公用的软木板。

他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喷嚏声。

史特莱夫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走到那张酷似不锈钢尸解台的办公桌边往里看——黑色的小牛皮椅子是从一个旧货拍卖会上买回来的,高靠背可以放下,放到和座垫一样平,附赠同材质的脚凳,三样加在一块儿,就是一个非常舒适隐蔽的小床。撒沙。史特莱夫蜷缩在里面,裹着温暖柔软的毛毯,一朵绛红色的芙蓉树花粘在他的嘴唇与鼻子之间,让他不断地轻轻打着喷嚏。

孩子的眼球颤动着,眼睛睁开了,史特莱夫看到了美丽的紫色。

“醒了,醒了,静静地醒过来了,在一个愉快的房间里。”史特莱夫说,他绕过桌子,向撒沙伏下身来,他检查了孩子的体温,发现因为换牙而引起的低烧仍然没有退去,然后他又查看了撒沙的牙齿,整齐的,小小的,白色的乳牙,一颗前切牙已经掉了,而旁边的侧切牙与第一磨牙也有松动的迹象,他停下手,思索了一会,努力不去想那些掉落在白雪与黑色污泥里的牙齿——第一个撒沙没有活到换牙的时候就被那些溃兵拖出去宰杀掉了,不比对付一只小鹿更难,锅子吊在屋梁下面,锅底烧着精美的画框与扶手椅的脚,呼噜噜,白腾腾,他们把她捞出来吃掉,既香又甜。

这次撒沙应该能活得更久些,非常久,他会小心谨慎的。

史特莱夫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那里有个便携式的针剂盒,他从里面取出针筒,针头就像头发丝那样细,他给撒沙。史特莱夫做了注射。史特莱夫不相信其他的医生,所以他没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撒沙当然也不可能有——他用棉球擦拭并按住针眼,等了几秒钟,翻开来的时候上面只有几乎无法看见的一点粉红,即便有着十来年经验的护士也未必能做的这样好,现在他又想起给凯瑟琳注射时的景象了,正是从那天起,他确信撒沙能够在凯瑟琳的身体里获得重生。

“是凯米拉吗?”撒沙迷迷糊糊地问道:“栀子花。”

“没错,marcjacobs,栀子花为核心的香调,”史特莱夫说:“是她。”

他让毯子留在撒沙身上,他把孩子抱起来,带到那张拼起来的课桌前。

撒沙坐在他的膝盖上,史特莱夫隔着毛毯捉住他的脚,就像握着一对小兔子,他的另一只手从撒沙的肋下穿过,按在课桌上。

撒沙的精神要比几分钟之前好得多,他翻看学生们的作品,然后凯瑟琳的画儿引起了他的主意。

在撒沙的记忆之宫里同样有着一个庞大的图书室,《画画心理学》《画与精神世界》《图画所揭示的秘密》《心的画》等等,这些在市面上颇受欢迎的,据说能够从研究图形图画而通悉人类心理的畅销书被他存放在一个角落里,但并不妨碍他在必要的时候取出比照——虽然站在以前的霍普金斯医生的角度来说,这些作者和巴尔的摩暴力精神病院的契尔顿大夫是一路货色——‘权威而专业’,‘无所不能’,就是缺少一张正式的医学文凭……“我不能说它们是错的,这也许是这些习惯于虚张声势的家伙在某本大部头里找出的唯一一丁点儿他们自以为能弄明白的东西——但问题是,如果你愿意追根究底的话,最后你会发现里面的东西只是些狗屎,”撒沙记得自己的父亲曾以那种惯常的轻蔑口吻说道:“臭不可闻。”

——唔,还是然让我们来看看里面的内容吧,“画面大的,有攻击性,画面小的,拘谨害羞,画在纸的中央,富有安全感,画在上方,非常乐观,画在边缘……哦,太糟了,你极度缺乏自信;画笔越有力就越自信,断续,弯曲则说明执笔者柔顺怯懦……树干粗壮象征着旺盛的生命力,树干细小代表生命旅程中缺乏支持,假如下落的果实,真糟糕,你是被迫离开家的,而且是在非常不愉快的情况下……看看掉了多少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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