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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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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昌那时被老爷子相中,负责照看小少爷的生活起居。可以说,叶初静是他看着出生,又一手带大的。他小小年纪,外貌脾性却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老爷子,因此在叶家孙辈中,独独他深得叶老爷子的宠爱与欢心。
当家主之位的争夺到达白热化,一直将小少爷带在身边教导的老爷子突然放手任他离开。而作为贴身管家,王福昌也跟着叶初静辗转千里,在另一个城市,他亲眼目睹他认识了一名少年,两人越走越近。
他的侄子王全告诉他,那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少年姓张,无权无势,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背景,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王福昌那时想:他会攀附上来,大概是看中了小少爷的背景家世,想从中捞点什么好处。这样的人,王福昌看得多了,对于叶家这样的世族显贵,每一天,都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钻。
小少爷只是年轻气盛,一时贪图新鲜罢了。
王福昌依然每天定时向老爷子报告,包括与叶初静在一起的那位姓张的少年。而老爷子果然对小少爷十分宠爱,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交代——既然要在南边住一段时日,那孩子的身份也算干净清白,那就随阿静喜欢,他身边有个伴,总比从外面找一些不检点的人乱来要好得多。
一眨眼两年过去,原定十八岁成年后就要返回北方云水城的叶初静,却像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迟迟不愿动身。日复一日,王福昌才意识到,他小看了张寒时,也低估了他在小少爷心里的分量。
老爷子那时身体已大不如前,连催几次,在他动怒之前,小少爷才点头答应立即动身。
王福昌是松了口气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不久后,张寒时竟也来到北边,与叶初静上了同一所大学,两个人又住在一起,一晃就是四年。
这四年里,叶老爷子过世了,没有他的掣肘,继任家主之位的叶道山终于彻底撕开伪装,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将私生子从外面接回,入了叶家族谱。
那时的王福昌已改口称叶初静为大少爷。他仍能清楚记起,情况最为严峻的时候,大少爷几乎被自己的父亲架空了权力,还遭遇到好几次的暗杀。
后来,留学归国的龙家小姐主动提出联姻,王福昌记得两人小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龙俪一见叶初静,就缠着他,非要当他的新娘子。
那天的天色昏暗,外面下着大雨,叶初静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而王福昌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再怎样喜爱张寒时,有些东西却是刻在叶家人骨子里的。
他猜对了,又似乎猜错了。
叶初静与张寒时终于分手。
为了让他们一刀两断,王福昌在夫人廖秋茹的授意下,做了个决定——他将张寒时从冬湖别墅里赶了出去。而这套别墅,事实上已被大少爷一早写在张寒时名下,只是他并不知道。
这个决定,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令王福昌后悔不迭。
如果他没有将张寒时赶出别墅,那么他是否还会活着?是否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一连串悲剧?
婚后没多久,那位龙家小姐就本性毕露,她还染上了毒、瘾,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戒毒又复吸。大少爷为此焦头烂额,终于在两年后提出协议离婚。这让龙俪大受刺激,她口不择言,将张寒时自杀身亡的消息和盘托出。
大少爷几乎发了疯。
包括王福昌在内,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最终会走上绝路,在母亲重病不治后,他选择从医院顶楼跳下,当场死亡。
证实了死讯后,叶初静性情大变。整整两年,他不见任何人,也不与人说话,天天待在冬湖边的别墅里,试图用酒精麻醉自己。酗酒差点毁了他的身体,而在两年之后,他突然开始沉迷于各种未被证实的潜科学理论,投入巨资在冬湖边修建研究所,为此还成立了专门的公司。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然后许多年过去,关于叶氏掌门人疯癫的流言渐渐都没了下文。
王福昌隐隐有种感觉,大少爷他应当已知道当年的旧事,奇怪的是,他拒绝任何人靠近冬湖别墅,却唯独把他留在身边。
也许这是因为身为管家的他,曾见证过两人在这里的生活。别墅里所有陈设,包括台灯,壁画,家具,那人爱听的唱片,喜欢的电影,坐的沙发,常翻的杂志,一切都维持着原状。
作为这幢别墅的老管家,王福昌如今两眼已昏花,走路也不太利索了。他老了。一年到头,有时他根本见不到叶初静,有时神出鬼没的男人又会好几个月都不走。
而即便住在这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流。
大少爷总会坐在那人常坐的位子上,一动不动,有时一待便是一整天。
然后王福昌便知晓,他又在想那个人了。
只是这次,大少爷回来后却似乎有些不同了。他在别墅住了一个月,亲手把所有的东西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在做这些的时候,他眉宇深邃,全神贯注,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叶初静找到了王福昌,开口就对他说道:“王伯,你年纪也大了,下个月开始就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这里,我会另外派人过来打点的。”
王福昌抬起头,他头发花白,脸上满布皱纹,此时抖着嘴唇,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找到他了。”叶初静那双阴郁的黑色眼睛此刻绽放出光芒,他的嗓音低缓又柔和,慢慢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找他了。”
王福昌从小看着叶初静长大,他已有许多年没见他这样笑过。
现在,他的大少爷如同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当时那个眼神明亮的年轻人还住在这里,整栋房子都充满了活力,处处洒满阳光,并非今天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每一次,当张寒时因为什么开怀大笑,他的大少爷便也会受到感染一般,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
回忆过往,王福昌不得不承认,他错了。
第二天,叶初静就离开,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退休前的最后一晚,王福昌如同平时一样,扶着楼梯扶手,颤颤巍巍上了楼。他手里拎着一串钥匙,检查每一扇窗户,灯光,将房门一一都关上,锁好。
在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这么多年了一直紧紧关闭着,门的后面,是那人曾经的卧室。每隔一段时间,负责清洁的佣人们会来打扫,只有这间卧室,大少爷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此时此刻,看着紧闭的门扉,里面仿佛有什么在驱使王福昌打开它。
钥匙发出清脆碰响,上了年纪的老迈管家转动门把,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
王福昌的眼力已大不如前,记忆力也在衰退,他移动目光,慢慢环顾,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和许多年前一样,它们都被收拾得很干净。每次叶初静回来,都会睡在这里,王福昌无法想像,大少爷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入睡的。
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黑色漆木盒,盒子没有锁,王福昌鬼使神差地伸手打开了它——里面整齐码放着好几只一模一样的旧表,这些手表的表盘和表带磨损严重,指针不再走动,看起来都已坏掉了,也并不值什么钱,眼下,它们却被珍而重之地收装在高档漆盒内。
不及多想,王福昌又看到在盒子旁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豆青色的瓷坛。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王福昌突然又睁大眼,浑身控制不住颤抖,老泪纵横。
他认出了那东西,在叶初静最为颓废消沉的日子里,他天天抱着这坛子不撒手,里面装的,是那个人的骨灰。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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