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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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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初荷退下,华煅转向华樱,张了张嘴,又觉得实在无从劝起,只得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而华樱却突然笑了,那种明艳连华煅都不敢逼视:“想起那次我们偷偷跟着家丁去打猎,我头一回扮做男装,你取笑我,嫌我个子矮小。我生气骂你毫无用处,你被激得打马就跑。我吓坏了,你不过十岁,刚会骑马,树林里又是狩猎围场,不知道哪里就是陷阱。我哭着在你身后追,却总也追不上。”华樱再也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捋了捋头发,指尖轻微的颤抖。华煅黝黑的眼眸更深,他自然记得,跌落下马的瞬间有人猛扑上来,接住他,与他一起摔进大坑里,坑底布了尖刺,尽数插在那人身上。那人被抬上来的时候,华樱不顾嫌疑,伸手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华樱垂下眼:“你先去皇上那里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若是消息落实了,你替我上一柱香。”语气中一丝生意也无。华煅打了个冷战,几乎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用力握住她的肩:“你先别想太多。你,等我的消息。”华樱并没有来得及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朝中局势巨变。当初苦劝皇帝安抚叛民的一干臣子均遭贬谪,只有华庭雩一人幸免。华庭雩虽身居首辅之职,举目望去,身边竟无亲近之人,终是势单。他连夜写了奏折向皇帝引咎请罪,未得允准。但皇帝也任命曾经极力主战的殷如珏为左太师,与华庭雩成并峙之势。此时非同寻常,两人虽然素来不和,倒在如何善后之事上达成共识。

朝廷倒不是全无准备。王复出发之前,连州,江州,和肃州大军已经待命。但是后方空虚,军饷不足,此时虽然勉强出兵,终是大患。何况先前皇帝一再犹疑,错过和谈安抚之机,现在叛民已然势众,三州兵力亦嫌薄弱。

金州贺州和梧州被攻陷之后,无数难民涌入连州,连州刺史七日连上九道奏折要求朝廷拨款赈灾安置难民,无奈锦安连天暴雨,同梧州失陷的消息一起耽搁在路上。出兵既成定局,自有兵部筹划,接下来的事情自是派遣朝廷官员前往连州。

殿中依旧一片安静,不知道这是两日来第几次鸦雀无声。有了王复的前车之鉴,又有谁再愿意以身犯险,个个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无人说话。只盼挑中别人,又生怕自己被皇帝看上。华庭雩默然看了看身后众人,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若无悟所言不差,胡姜大劫在即。只怕此劫便是要从这朽腐的庙堂上开始。

静寂中终于一人朗然出列,伏倒在地:“陛下,臣愿往连州赈灾。”声音清越,姿态沉着。众人俱是一惊,眼光不由自主的看向华庭雩。华庭雩亦愣在当地,神情复杂的注视着地上的少年,略嫌单薄的身子看得见突出的肩胛,显得异常固执而倔强。皇帝到底与华煅自幼一起长大,心下颇为不忍,迟疑着没有回答。

华煅再次重重叩首:“陛下,臣在户部任职,赈灾拨款也是分内之事。”语气诚恳,声带哽咽。皇帝叹了一口气:“起来吧,准奏。”

――――――――――――――――

青烟袅袅而上,香几乎已经燃尽了。

华庭雩负手立在厅中,身后华煅终于跪下:“爹,孩儿去了。”华庭雩注视那一排排灵位,没有立刻转身。

“你虽在户部任职几年,到底没有经过大事,这一次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华庭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好似在交代自己门下弟子,“你这钦差并非只是把银子拨到连州,当中筹划,你都要一一想清楚。你我为人臣子,在此紧要关头,且把个人恩怨抛在一旁。于天下有利的事才是要务,切勿任性妄为,乱了大局。”

华煅并无以往的不耐,而是静静的听了,磕了个头:“孩儿明白。”华庭雩转身看着他,眼中终于露出少许波动,上前将他搀起来,用极低的声音道:“至于王复,你救得了就救。实在不行,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紧。我命带刀与你一同前去,你尽可倚靠于他,而那个楚容,我信你自有分寸。”华煅一怔,抬起头来,父子两眼神只是一碰,又各自转开。华煅垂下眼去:“多谢爹的教诲。”

不知何时,外面传来低低的饮泣声。带刀在门外禀报:“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华煅慢慢的将身上衣服拉整齐了,从容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流云乱(六)

(六)诡逢

星垂平野阔。丘陵缓缓起伏的影子往后退去。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上呼呼回响,吹得长草如波浪般翻涌起伏,树林间不时有尖利的啸声传来,不知是惊鸟还是风过树叶的声响。已经可以看见泊岩城的城墙,在淡如水色的月光下拖出巨大的黑影。

连州重镇泊岩。

华煅一月以来辛苦奔波,先到了连州松城,部署一番之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泊岩。连州刺史刘觉苦劝,到底拦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华煅只带着两人轻车简行离去。刘觉长叹,泊岩离连州边境极近,难民最多,也是战火最易蔓延到的地方。华煅此去凶险,他日华太师怪罪下来,岂是一个小小刺史担得起的?也不知这贵公子哪里来的那股倔劲,难道就为了一个爱民的名声?刘觉想不通,一个夜晚几乎没白了头,最后匆匆送了封密信给华太师。

华煅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滚过泥浆的声音,眉头纠结。自松城往泊岩行来,一路上俱是扶老携幼逃难的百姓。连州地势复杂,道路艰险,百姓一路行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华煅见状也不由恻然。

而带刀找了无数个当日曾在贺州凭祥的呆过的人询问,竟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有人说当日谈判破裂,王复当即被叛军头子胡肖全一刀杀了;有人说看见王复趁乱逃了出来,全身是血,幸亏后面有侍卫为他拼死抵挡;还有人说,王复被叛军关押,将来做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幸而带刀找到了几个凭祥小吏,分开询问,方知道发生了何事。几人说的大致相同:本来王复到了凭祥会见叛军首领,双方会面并非剑拔弩张,甚至有消息说王复已经与叛军谈妥,哪知最后一次会面时胡肖全突然翻脸,意图扣押王复,血战中王复竟被几个蒙面绿衣女子劫走,下落不明。

绿衣女子?华煅与带刀商量许久都不得要领。只有一点可以猜测,胡肖全的突然翻脸与王复的被劫或有关联。隐约中,华煅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整个胡姜现在的局面。因此,在得到绿衣女子出现在泊岩的密报之后,他立刻启程赶往泊岩。

沉沉夜色之中车队进入泊岩,交错的街道两边屋檐下密密麻麻的躺了人,时有呻吟与孩童的哭闹声传来,月光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从梦中被惊醒的人们睁着惶恐无助的眼镜直勾勾的看着马车。华煅修长的手指握住软帘,默默注视着一切,深黑明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生与死,病与痛,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世间,他所记挂的,不过一两人而已,甚至于他并不在意自身。那种自然的冷漠来自于对自己的忽视,所以最为惊人。但是此刻,他微微 感到心悸。

觉察到自己的异样,华煅手指顿时一松,厚厚的帘子瞬间垂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眼角瞥到了什么,立刻沉声喝道:“停车!”带刀楚容随侍两侧,均不由愕然,却不敢违命。

不待车子停稳,华煅已经跃下车来,笔直的向人堆里走去。众人仰头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在一个纤细的身影前停下,那分明是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泻下来,只露出皎洁的左颊。只是一个柔和朦胧的弧度,却足以令华煅心惊。他俯下身去,低声唤:“姑娘。”那女子一动不动。华煅眼色一沉,手往她肩上放去,那女子在这时猛然抬头,与华煅对视。

“果然是你。”华煅低低的说,脸上浮起极淡的笑意,一瞬不眨的凝视眼前少女潋滟容颜。少女却神色冷漠,戒备的看着他。华煅的心一动,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这少女是谁?分明熟悉到极点,在梦里用目光描摹过无数次,却又如此陌生,两人相隔不过一步,却似身在天涯。

华煅愣在那里,带刀已经趁此机会挡在他身前,不待他发话,便对少女出手。“不要伤她。”华煅飞快的低声说了一句。而悄无声息中,少女手中多了把雪亮的匕首,跳起身来斜斜的切向带刀手腕,两人在一片寂静中无声交手,周围众人屏住呼吸,许是战乱中血淋淋的场面已经看惯,竟没有一人惊呼逃开。华煅眼角一扫,看见众人眼中那种认命的绝望与麻木的惊惧,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专注凝视少女的一举一动。

只听叮的一声,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双手亦被反绑在身后,身子往后略仰,青丝拂动,愈发衬的容颜晶莹剔透。“公子。”带刀低唤一声,似有一丝恐惧。“怎么了?”华煅沉声问。

“她,她没有脉搏。”

华煅眼角一跳,一拂袍袖,上前一步,握住她细细的手腕,一颗心迅速坠落。触手之处冰凉得如同冬夜的雪水,而血脉竟无一丝跳动。他俯身看进她眼里去,那双眼镜纵然明澈,却毫不流动,与自己所见的善睐明眸毫无相同之处。诡异的感觉自脚底渗入头顶。

楚容抢身上来,见此情形,眉头一皱道:“公子,这是□术。这个女子不是真人。”“你说什么?”华煅一凛,立刻做出判断,“将她带到车上去,跟我们走。”

少女双手双足被缚,却无甚反应,没有挣扎的呼喊,连呼吸都听不到。华煅望着坐在角落里的她,第一次觉得头痛。他想念她她懊恼时微蹙的长眉,羞涩时酡红的双颊,愤怒时倔强上扬的嘴角。她如火焰一般明亮跳动炽热,又如水流一般灵动婉约清澈。她比他自身的血脉还要真实,让他感觉活着的鲜明,但是如今,她就在他身边,却形同虚设。

“你说,这不是个真人?”华煅终于开口。楚容点点头:“有种奇异的幻术,施术者折叠纸人,用自己的血肉注入,这纸人会长得同施术者一模一样,不能更改。这纸人还会做些简单的动作,乍一看与真人无异,如有施术者全神贯注操作,更可以随施术者心意行动。不过这般操作往往极其耗费精气体力,所以不能常用。”

华煅狐疑的看着少女:“你是说,她只是个纸折的小人?”

“没错。”

“她身上有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的鲜血?”

楚容颔首:“是。”在那一刹那,看见华煅眼中一闪而过的温和与放松。

华煅走上前去,伸手触到少女的脸颊,如霜一样冷,指尖感到肌肤的细腻,不觉震撼:“竟是如此逼真。”话音未落,那少女居然张嘴,重重往他手掌咬下,幸而华煅反应极快,缩了回来,不由失笑:“这么倔强性烈,跟她本人真是相似啊。”

楚容呆呆望着华煅少见的明朗笑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却听华煅又问:“怎么将她变回纸人呢?”

“这个,只有施术者自己才能办到。除非。。。。”

“除非什么?”华煅含笑坐下,面对着少女问。

“除非有人对她动手,重创于她,这个纸人会和真人一样死去,变回薄纸。”

华煅冷然回头:“死?”

“对。这个纸人一旦死去,施术者自身也会被伤害,轻则受伤,重则毙命。”

华煅沉默,静静的瞧着少女安静的面容思索。过了片刻自语道:“她放出自己的□,想必是为了引开某些人。”

“没错。”带刀走进屋子,拱手道,“公子,我方才四下察看,发现竟有好几伙人埋伏在周围。咱们之前可没遇到这情况。这些人定是为她而来。这么个大麻烦,公子,我把她扔出去好了。”

华煅先是不悦,随后听他说得爽直粗鲁,倒又微笑起来,摆了摆手:“你让我先想想。”说着闭目沉思。

为什么会有好几伙人跟着她呢?难道除了宫里的镇恶,还有人对她感兴趣?这些人自是一路追寻她的踪迹。她本来隐藏在难民之中,是自己认出她来,将她带回,反而暴露了她的行踪。幸而带刀楚容武功高强,自己又身份尊贵,那些人不敢贸然动手。如此说来,倒是自己害了她。他在心底极低的叹气,不欲分辨那点微弱的悸动是歉疚,怜惜还是盼望,只是睁眼缓缓道:“我们护送她一程。”

“公子,不可。”带刀脱口反对。见华煅挑眉,仍硬着头皮道:“离开锦安时,老爷叮嘱过,不可多生事端。”

华煅并不看他,只是低沉而缓慢的重复:“我们,护送她一程。”带刀无奈,看了看楚容,见对方只是抱剑而立,面色不变,只得躬身道:“是。”

带刀退出之后,华煅抬眼注视楚容:“楚先生,我华煅一生极少轻信于人,却不知为何,那日在薛府对先生一见如故,是以冒昧相求,请先生跟在我身边。”

楚容垂手恭敬答道:“楚容本浪荡江湖,无所依凭。蒙公子垂青,不甚荣幸。楚容这身本事,并非用来献技取乐,如今能得所用,实在感激不尽。”

华煅微笑,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应对:“若我想请先生为我做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情呢?出了事情我自然一力承担,盼先生勿忧。”

楚容立刻单膝跪下:“公子,带刀侍卫是太师家臣,而楚容,却是公子一人的随从。”

这番表白已经足够。华煅深深的注视于他。如此乱世之中,有人去不复返,有人辗转流离,他该不该信眼前这个人呢?可是自离开锦安,一切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当日他既赌赢了,今日也须放手一搏。

华煅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道,“那么,我希望先生为我除去外面那些苍蝇。”他停了停,又道,“尤其有一个人,很可能已经闻讯而来,我不想他发现这位姑娘在我这里。”

楚容点了点头:“这个人是谁?”

华煅浮起淡淡笑意:“他叫镇恶。” 

一夜无话。少女被带刀制服之后极为乖巧,抱膝坐在床前。华煅自晨曦中醒来,一眼就望见她带露春花一样明媚的容颜。

梳洗过后,华煅带着带刀楚容微服而出,视察泊岩情势。少女头上戴了个斗笠,垂下面纱,安静的跟在一侧。却是华煅不放心她独自留下,于是在她手腕上牵了根细绳拉着她走出来,一路并无异状。

四人走进一家酒肆用早饭。门口坐满了自金州贺州来的百姓,门内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华煅坐下,心中暗自盘算。泊岩重灾,粮食物资早已调运过来,却仍需两日。当务之急乃是安抚百姓,莫要再激起民变。待粮食一到,泊岩郡守也个能干之人,交由他处理自是妥帖,到时自己就可以安心寻访王复下落。自己到来的消息此刻只怕已传遍泊岩,朝廷重臣亲临,乃是最好的安抚之策,所以这些饥民虽然守在门外,却不敢贸然冲入抢夺食物。

正思忖着,突然觉得身后有灼灼目光。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面黄肌瘦身形矮小的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这一桌,眼光却只看向跟着自己的少女。少女只是坐在那里,袅娜柔软的身段却一览无余。她轻纱遮面,只露出秀丽的下巴,更惹人无限遐思,难怪那少年会目不转睛痴迷的看着她。华煅心下恼怒,愈发沉静,挪了挪身子,刚好挡住少年的目光。

却听后面有人笑嘻嘻的道:“公子,你如此丰神俊朗仪表不俗,只怕不是本地人吧?”声音粗嘎,甚是难听,正是那少年。华煅皱眉,却用眼神阻止了带刀欲阻截少年的举动,淡淡的喝了口茶应道:“是又如何?”少年大喇喇的坐下,一咧嘴露出大大的板牙:“我也是从外地来的。突然见了公子,心生向往,欲与公子结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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