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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阿尔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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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地问道你还好吧?她知道他的额头上刚刚缝了四针,而他不知道。医生还说没磕成脑震荡就已经够万幸的了。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真的,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万喜良说。这是他住院以来最为沮丧的一天,沮丧跟癌细胞一样,是会扩散的,很快就能把他埋起来。 
  他精神的防线突然崩溃也给安静的心理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她得去安慰他,你不会死的,宝贝,死离你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别胡思乱想的好。 
  万喜良失控了似的说你用不着来安慰我,我的身体我知道。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仿佛沉寂了很久很久突然爆发了——如果他是火山的话。 
  安静用更大分贝的声音压倒了他,我敢打赌,你敢吗?我说你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万喜良黯然一笑,赌什么?他的潜台词似乎是说我们的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赌注可以拿来赌? 
  安静想了想,如果我输了,我把我的胃移植给你,你知道,我的胃没问题。 
  如果输的是我呢?万喜良问道。 
  那么你只好把你的肝移植给我了,安静说。她严肃得很,没有一点游戏色彩,跟真事似的。 
  万喜良说好的。然后,两个人三击掌成交。 
  这次我是赢定了,安静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安静一边吻着他的眼睫毛,一边抚着他的头发。 
  为什么?他只是随便问问,并不真的想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境,白天的感觉就像夜晚一样,昏暗而忧郁,他想,这也许是输入他体内的某种液体造成的。比如,他在服用过舒乐安定之后,就有发高烧的感觉。 
  我发现你每天早晨那里都处于勃起状态,不过,我声明,我是无意中发现的,安静脸上不无得意地说。 
  你是说你发现我总是晨举?万喜良仿佛一下子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一骨碌爬起来,恨不得把他的要害部位藏起来,藏得越隐蔽越好。 
  安静说你想,一个充满了旺盛欲望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 
  抛弃人生,说死就死呢,人死首先是心死,你是人还在,心不死。她一边说,一边坏笑。 
  万喜良有点尴尬了,赶紧捂住了耳朵,我不听,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安静说得没错,万喜良没有死,却再也起不来床了。他以为头上的绷带拆了之后,就会一切OK了,可是医生告诉他,他的癌细胞扩散了,已经扩散到胃部以外的各个区域。开始,安静只是紧紧地拥抱他,一边流泪,一边吻他的眼睛和唇,给他无数个长长的湿漉漉的吻。他躺在那,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多么想将自己拥有的所有都献给他,而遗憾的是,她所有的东西太少了。好在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她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整天笑眯眯的一副甜蜜蜜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操持起他的一切,比如他的饮食,菜谱都由她来订,很讲究色香味,食堂做不出的菜,她写下做法拜托病友的家属代劳。闲暇时,她还要给她按摩,因为她注意到他的大腿肌肉已经松弛了。她乐意为他做这些,一点也不觉得琐碎,她甚至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个机会,来充当一下她的妻子的角色。 
  看她总是为自己忙碌,万喜良就会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没什么,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现在仍然是一条好汉,安静说。她顺手撩拨了一下他的小弟弟,故意色咪咪地向他抛了个媚眼,尽管对媚眼一路她不怎么在行。 
  万喜良就仿佛被磁石吸引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同时出现在他的唇边,但是那微笑比那叹息要痛苦得多。 
  这时候,安静便俯在他身上,用舌尖舔着他的耳垂说,我们在一起真好啊。 
  当然,也有不好的时候,那就是在他上厕所的时候。 
  我自己能行,他说。他想扶着墙壁,趔趔趄趄地移动到厕所,去解决问题,可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 
  安静说不用我来扶,万一你摔倒了怎么办。因为着急,她的声音短促而快速,我真不明白,你怕的是什么,是怕羞吗? 
  其实,万喜良不是怕羞,怕的是失去尊严,失去一个男人特有的那种尊严,一个连撒尿都不能独立完成的家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活着的意义应该是快乐、快乐加快乐。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能拗过安静,因为他不按她的旨意办,她就会不快乐,他不愿因自己的不快乐,而令喜欢自己的人也跟着不快乐。 
  说来也怪,万喜良的病情突然加重,安静天天围着他团团转,反倒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从表面上看,甚至完全不像个病人。直到医生提醒她,你该化疗去了,她才恍然记起自己也是个病人,仿佛背后挨了一鞭子,不由得浑身一颤,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怕万喜良看出这个,赶紧拿起扫帚扫地,来掩饰一下,她将尘土从这个角落扫到那个角落,来回来去扫了好几遍,也没扫干净。 
  你走吧,万喜良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快去快回,你要乖,安静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放心,好几次都想放弃这回化疗,又怕万喜良不答应。她跟他告过别之后,快要出门时,他又叫住了她,别怕疼,回来我给你冷敷,他说。她冲他嫣然一笑,眼泪却刷地一下子淌了下来。 
  安静走了,百无聊赖的万喜良把竖在墙角的鱼竿拿过来,趴在床上,去钓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蟑螂。蟑螂是医院的特有的宠物之一,所有的医院都少不了这玩意,据说,这玩意对来苏水的味道有本能的好感。万喜良屋中有两只最大的蟑螂,万喜良分别用两位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名字给它们冠名,褐色的那只叫金东仁,黑色的那只叫谷崎润一郎。整个一下午,他就是跟蟑螂一起度过的,无论是他,还是它们,都很开心。 
  万喜良那天随便感慨了一句,说自己只能这么躺着,就像被埋在久已废弃的矿井里一样。这话让安静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从此,她就到处收集些情报,谁哭了,谁闹了,谁跟谁吵起来了,回来讲给他听,叫他解闷,实在没词了,就自己编。但出乎意料的是,万喜良对她讲的那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他更关心的是槐花是不是谢了,杨树叶子被秋风吹落了多少,还有,平时栖息在顶楼的那些候鸟是不是已经南迁了…… 
  碰巧赶上安静化疗回来,身体不适,她就躺在万喜良的身边,除了相互抚摸调情之外,更多的则是在一起侃大山。有一次,安静突然问万喜良,假如我不是躺在这里,而是躺在妇产科,我得的也不是现在这种讨厌的病,而是待产,那么你该怎么办?万喜良说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你熬好鸡汤,送到医院来,拿小勺一口一口地喂你,要是太烫,我就吹一下,吹凉了再喂你。这是相当得体的回答,安静很满意,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你答得不错,加十分,她说。 
  谢谢夸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万喜良谦虚地说。万喜良永远牢记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很快,安静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在我临产的时候,在我阵痛的时候,你呢,你会在产房门口的走廊里做些什么?是一颗又一颗地吸着烟焦急地等待,还是背着手踱着步为我和我们的孩子暗自祈祷? 
  我会跑到超市去,疯狂地采购些可乐、巧克力和汉堡什么的,送给为你接生的护士和医生,万喜良说,这些东西能够起到润滑油的作用,他们就会尽心尽力地帮你顺利地生下我们的孩子。 
  安静开始警惕起来,用审贼的口气问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是不是犯过前科呀?万喜良赶紧辩白道,冤枉,天大的冤枉,我是清白的,绝对。不实践,哪来的这么丰富的经验之谈?安静仍旧不肯相信他。万喜良说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理论有时候跟实践往往是脱节的。安静凝视了万喜良半天,没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说这次,放你一马,别让我抓住你的尾巴,哼。 
  万喜良知道,自己在安静面前抖机灵,总要吃亏,因为她比他更机灵,最为明智的办法就是装傻充愣,这样起码能保证交谈流畅些。只是在谈到孩子的性别问题时,他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万喜良说如果他们生个孩子一定要是个男孩,黄飞鸿那种,打遍天下无敌手;万安静则倾向于要个女孩,打扮起来像朵花,人见人爱。 
  万喜良说什么我都可以妥协,惟独在这件事上我坚持我的原则,决不妥协,决不! 
  安静为难了,只好谋求另一条途径解决,比如,干脆生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不过听说生孩子多了,母亲的形体会有所变化……正想着,突然隔壁响起嘹亮的《国际歌》的歌声,隔壁就是她的病房,唱歌的是那只鹦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鹦鹉一饿,就扯着脖子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得了,先别想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了,该喂鸟了。 
  现在的万喜良去化疗不再用步行,开始享受躺在担架平车上由人推着去的待遇了。担架平车的轴承很久没有膏油了,走起来吱扭吱扭地响 。推车的通常是李萍,有时安静也会抢着推一下 。仰面朝天躺在平车上,他总会产生某种联想,去化疗室是这么走,去太平间也是这么走,程序差不多,不同的是,去化疗室他的眼睛可以滴溜溜乱转,看看这,看看那;若是去太平间的话,他的眼睛就只得闭得紧紧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在从病房到化疗室或从化疗室到病房的途中,万喜良常喜欢猜测,真的有一天,他被推进太平间,周围的人们会说些什么,他希望听到的是人们用惋惜的口吻说:年轻轻的多可惜呀,英年早逝。不过,要是人们说:病得这么久了,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活受罪。他也没办法,舌头长在人家的嘴巴里。值得安慰的是,安静一定会像他的妻子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为他伤心,为他流泪,这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他真的不贪心,只是理想太多,从小就是这样,十来岁时的理想是开火车,跑京广线,轰隆隆从首都一气直达广州;二十岁时的理想是当作家,要么写一本《悲惨世界》那样的巨著,要么写一堆杨朔和秦牧那样的散文;三十岁时的理想是当藏书家……现在,他的理想变了,变得简单了,只要死在安静的前头就行,不然,安静没了,剩下自己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受不了,别说真的那样,就是让他想一想,也足以令他不寒而栗的了。 
  一想到这,他就特想亲她一下,甚至还有了做爱的冲动,可惜,这冲动来的不是时候。在化疗室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留着李时珍式胡子的老家伙,姓徐。万喜良每次跟他攀谈,他都说哦,小伙子,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万喜良以为他对自己的话题总是很好奇,所以才这么说,后来才知道,他是半个聋子,起码拿耳朵当摆设的时候居多。 
  徐医生酷爱的是X光片,而不是人。据说,根据X光片他能判断出对方的年龄、身高、体重、脾气禀性什么的,可跟人打交道就笨拙的多了,他说人太复杂,年轻时,他的一个朋友结婚三年也没生育,急,找了很多的名医,也不见效,他实在不愿看到朋友这么辛苦,就帮了一下忙,只帮了一下就让朋友的妻子有了身孕,结果朋友不但不感激他,反而跟他反目为仇,其他人也谴责他不道德,这让他悲痛欲绝,从此离群索居,独身了大半辈子。 
  许是万喜良对他比较友好的缘故吧,所以才偶而会跟万喜良说上一两句话,给万喜良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是,看这张光片,这就是你,这是最本质的你,甚至比你本人还要真实。万喜良就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 X光片,扪心自问:是这个只有内脏器官和骨骼的我真实,还是有鼻子有眼有表情的我真实?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徐医生所说的真实的自己,有一天贸然走到街上去,不吓倒一片才怪。 
  今天我要让你领略一下什么叫美,什么叫迷人,这天,从化疗室一回来,安静就对万喜良说。 
  她把她全套的化妆装备都倒腾出来,一一摆在桌上。这个是睫毛卷,知道吗?这个是眼影,这个是唇膏……她一边讲解着,一边开始操作。她的架势很自然地让万喜良想到了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只是讲解员一般都是站着的,而她是坐着的,且双脚跨在桌下的横杠上。安静先是描画眼线,然后上睫毛膏,然后拿着粉饼沿着双颊自下而上地扑上一层粉,然后才是腮红。整个过程烦琐而又漫长,漫长得几乎用掉了唐宋元明清几个朝代的时间,方初具规模。万喜良以为总可以告一段落了,她却说还要精加工。因为角度的问题,他只能看到安静的侧面,侧面的她让他觉得很陌生。 
  万喜良觉得女孩子化妆应该妩媚和娇羞才对,当然还少不了一种自我感觉良好,可是,安静却不是这样,怎么形容她呢,她似乎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口,随时都会有岩浆喷发出来。 
  化妆看来是个体力活,比想象中的劳动强度大多了,半截,她站起来还伸了好几个懒腰,试着做些医生叫她做的运动,然后,接着忙。她说,化妆时没有镜子照,质量不可避免地要打些折扣。 
  他知道她是在埋怨他,因为他把所有的镜子都涂上了油漆。 
  谢天谢地,万喜良几乎等到最后一个皇帝退了位,安静才化好妆,婀娜多姿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效果如何?万喜良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艳来形容,他坐起来,张大了嘴巴,眼球不断地调整着焦距,好半天才用英语说了句天哪。安静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看出此时此刻的万喜良已经完全沉溺在她的迷蒙的眼神里不能自拔。她耳语似的问道美不美?他说美。她又问迷人吗?对万喜良来说,似乎这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远离他而去,包括时间和空间,他的眼里只有她的那张俏丽的脸,你真是迷死了人,他说。 
  她的身子倾向他,离得很近很近,知道就好,她说,说得特铿锵。不过,万喜良的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说NO。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在病中,化过妆的她依然魅力无限,脖子依然挺拔,胸乳依然浑圆,腰身依然具有曲线美,很容易招惹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意志薄弱的男人犯作风问题,以前他总把这样的女人叫做“公害。”他问她突然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是何居心,总该有个原因吧?她却说原因你知道。他一脸的疑惑,原因我知道?她说是的。他突然想起来他在化疗室里夸过一个病友的女儿长得又美又迷人——原来问题的症结在这里,面前所有的一切的起源就是因为那句话。 
  他想说她是个小气鬼,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太女人了,什么美,什么迷人,我是随便说说的,我甚至连那个女孩的模样都没看清。你确定?她说。他说我确定。你真的确定?她又凿补了一句。他说我真的确定,去化疗的时候我的眼镜忘了戴了。 
  她打了他一巴掌,说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了呢,让我担心了半天。他说怎么可能。你这个大坏蛋,安静骂了一句,手臂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婆娑着…… 
  都怪你,害我一通乔装打扮,像个小丑一样,她说。 
  这样能让人肾上腺上升的小丑也实属难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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