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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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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希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轻笑着,极力掩饰内心的惊异。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心悄悄地抽紧,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再也没有睡着。六点半我爬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独自悄悄地离开了。

我给他留了一个纸条。

“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经打扰你太多了,你多睡一会儿吧。考完试如果还能见到你,我请你吃饭。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气和夜晚一样冰凉。我坐电梯下来,大厅的保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说。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吗?”他问。

“啊……我没开车。”

“哦。”

“对了,请问这大厦叫什么名字?”我忽然问。

“小姐不知道?这是龙泽花园。”他一脸诡异的笑。

“如果我去S师大,怎么坐车?”

“那可有点远。不过出门往右有地铁。”

“谢谢,有地铁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他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说的“小姐”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清冷的大街。我迎风打了一个寒战,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从背后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除了沥川、咖啡馆的同事、寝室的同学之外,我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待我回过头去,我不得不承认,沥川绝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个时装青年,头发竖起来,眼角带着模棱两可的笑。他的食指戴着一个硕大的玉戒,脖子上还挂着一道黄灿灿的项链。

“你是——”我不认识他。

他显然也是从这座大楼里出来。

“我看见你从沥川的电梯里出来,你一定是沥川的朋友,对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来,道:“我也是沥川的朋友。纪桓,齐桓公的桓。”

沥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样了。

我和他握了手,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神侣设计”。下面是他的名字,电话号码,传真号。办公室地址。

我说:“纪先生设计什么?”

“沥川设计建筑,我设计服装。”

“幸会。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试,要赶车。”我挥手再见。

已经有人替他把车开了过来,递给他钥匙。

“在哪里考试?我送你。”

“谢谢。不。我自己走。”

“你吃过早饭了吗?”怎么这么婆妈呀。

“吃过了。”

“地铁站在那边,再过一个红灯就是。”

“已经看见了,谢谢。”

“你喜欢这座大厦吗?”他指着那座大楼。从外面看形状有些怪异,层层叠叠,像一只张开的孔雀。

“还行……我不大懂建筑。”

“是沥川设计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说。

7

坐地铁转公汽,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寝室,因为今天考试,所有人都早早起了床。

寝室里经常有人一夜不归,一来,除了我和萧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们常常回家。二来,萧蕊在这里也有亲戚,常常挽留她过夜。我虽然在这里没有亲戚,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夜夜晚归,大家已经习惯了。

“都快考试了,昨天也不早点下班?”宁安安过来问我。

“下班了,我看通宵电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考听力的时候能坐你旁边吗?”宁安安悄悄地问,“我的随身听坏了,最近没怎么听磁带。”

“考砸了可别怪我。”

“我给你买早点去。对了,晚上寝室有PARTY,301的哥哥们都要过来。”

又是“友好寝室”的活动。

“要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凑分子吗?”今晚不上班,赶紧参加集体活动。

“你不在,昨晚上凑好了。寝室也打扫了。冯静儿说,派你打开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来找你好几次。”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没碰上。”

“他给你打了开水。”

“怎么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脸已经洗过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晚上总也来不及打开水。”

“我白天都打好的。”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顾小妹妹的。”宁安安说个没完。

“几时喜欢当起电灯泡了?”

“我被贿赂了。”

“怎么贿赂的?”

“请我吃过一顿饭。”

“就这么容易?我请你吃两顿,以后不要作他的说客。”

一夜没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试居然很顺利。只是我一闭眼,就看见沥川,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电冰箱旁边,弯下腰去,以一种类似体操的姿势去拿牛奶。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沥川,第一个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总是这个画面。然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过气。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去水房提了两瓶开水,慢慢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看见宁安安飞快地向我跑来。

“什么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么能这么帅呢?”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麻烦你一定请他到寝室里小坐片刻。让我们仔细品尝品尝,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沥川不会这么闲,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冯静儿她们还有301的哥哥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了。能不能请你告诉他,现在是打开水时间,如果他继续站在女生楼下,会出事故的。已有三个女生光顾着看他,提着热水瓶跟人撞个满怀……”

我大笑,以为她开玩笑。等我走到楼下,地上真的银光闪闪,果然碎了好几个瓶胆,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正在打扫战场。

那个站在门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果然是沥川。

“Hi。”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过来,顺手接过我的热水瓶:“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吗?”

“还行。”

“小秋,请王同学上楼喝茶。”萧蕊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才几分钟,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蕊岂是花痴,采花大盗差不多。

“不了,”我担心他上楼,何况还提着两瓶水,“我们去餐厅。”

“别去餐厅,晚上有派对,吃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冯静儿热情地张罗。她对我忽冷忽热,我一向捉摸不透。

“王同学赏个面子吧。”魏海霞软硬兼施。

这群人,不把沥川绑架到楼上绝不甘心。女生楼的楼梯比电影院里的楼梯陡得多,我让大家先上楼,然后独自陪着沥川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一路他执意替我提水:“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以后不能这样悄悄地溜了。”

“为什么?”

“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沥川,”我看着他,说:“记着,就算我真的失踪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对我没任何责任。”

他原本一直在走,听见这话,忽然停住。然后,他放下热水瓶,转身就下楼。

“哎!等等!”我赶紧追下去。

他不理我,继续下楼。

我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冷冷地看着我,沉默片刻,说:“ 你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你对我也一无所知。”

“那又怎样?这只是一个城市,你只是一个人。”

“那你昨天为什么肯跟我走?”

“因为你不会伤害我。”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只有城市人才危险吗?我问你,城里和乡下,哪一个更靠近野兽出没之处?在防范危险方面,我们乡下人更有直觉。”

他刚要理论,萧蕊的半张脸从楼梯上露出来:“哎,怎么还没上来呢?人家水瓶都给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点啦。”

沥川眉头拧成一团:“王哥哥?”

“我们这里都叫哥哥。走,上去坐会儿,晚上寝室有party。你先吃一点,别吃太多,然后下楼去餐厅,我请你大吃。”

他伸手过来拉我。

“怎么了?”我问。他的手冰凉,像冬天的空气。

“你挡着人家的路了。”原来有人上楼。然后,“咣当”,上楼的女生一声尖叫。

又是一个瓶胆。

他继续上楼,仍是一级一级地走,样子辛苦,我看着不忍:“可惜楼里没电梯。”

“不然你们提热水会方便得多。”他说。

我又想起一件事,问:“你住得那么高,万一大楼停电了怎么办?”

“点蜡烛。”

“如果是火警呢?”

“呆在房里不出来。”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从来没遇过真的火警。”

寝室里坐满了人。大家抢着给他让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难怪夜夜回来那样晚。”萧蕊给他倒茶。

“我们只是认识。”我和沥川同时说,真真异口同声。

“哎,王哥哥,你这牛仔裤哪里买的,什么牌子,怎么这么有型啊。”宁安安问。

“对呀,是什么牌子的呢?北京卖的名牌我都认得,这个肯定是国外买的。”萧蕊说,“李维斯的荷包不是这种花边。你这衬衣也挺好看。配条蓝色的领带就更好了。”

沥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个系的?”修岳问。

“我不是学生,我工作了。”

“已经工作了?”萧蕊研究他的脸,摇头:“不像,不像,像研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岳又问。

“建筑。”

“是土木工程,还是室内设计?”

“建筑设计。”

“啊,你是建筑设计师吗?”萧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是吧。”

“我哥哥也是。他是同济的,你是哪里的?说不定你们是同学呢。”

“我不是同济的。”他说,“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学的是经济。”

冯静儿眼睛一亮:“经济?路捷也是经济系呢。路捷,快过来,有同行在这里。”

路捷一直在旁边默默喝咖啡。他向来是女孩子们的中心,典型的大众情人,今天看到这副情景,便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吗?我们大学的经济系一般般了。我爸爸以前在复旦,现在在人大。王先生,你是哪个大学的?”

“芝加哥大学。”

路捷深吸一口气,目露怀疑:“芝加哥大学?据我所知,芝大经济系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算最好吧。”沥川说,“麻省和哈佛都不错。耶鲁和普林斯顿也可以。英国不是还有个伦敦经济学院吗?”

“以前我爸去芝大访问,见过Becker教授。他是哪一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来着?”

“这个……不大记得。”沥川想了想,说:“九三年?不对,Fogel 是九三年,Becker是九二年。”

“芝大的研究能力肯定是最好的。”

沥川笑而不答。

冯静儿趁机问:“那王先生你是怎么申请进去的?也是考GRE吗?”

“GRE当然很重要。”

“芝大经济系,这么好前途,王先生为什么又转行?”

“嗯……私人原因。”

“王先生有方便联系的电子邮箱吗?将来路捷申请大学有问题,能请教你吗?”冯静儿锲而不舍地递过一支笔。

“当然。”他拿出笔,写下一个email地址。

“王哥哥没有名片吗?”萧蕊从上铺探出脑袋,问。

“没有,我不用名片。”

“王先生在芝大一定还有不少熟人吧?”冯静儿示意他吃盐水花生米,见他摇头,又给他剥桔子。

“谈不上有熟人……我只是个学生而已。”

“听说申请大学导师最关键,是这样吗?”

“是挺关键……也看成绩和推荐信。”

他知道保护自己,所有的回答都很短。冯静儿“夫妇”紧锣密鼓地和他咨询了一个多小时,我竟没机会插嘴。

修岳趁机和我搭腔,有一搭没一搭问我家乡的情况。

“云南常常下雨吗?”

“是啊。”

“你们是不是天天吃蘑菇?”

“不是。”

“那你们最常吃的是什么?”

“米线。”

“对了,说到过桥米线,昨天我还上过网。北京有好几家云南馆子,离我们最近的那家在……”

他没有往下说,因为我根本心不在焉。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安安忽然插了一句:“对了,说说看,小秋,你和王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冯静儿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安安嗓门太大,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她与沥川的娓娓交谈。

“他常去咖啡馆。”我说。

“就这样?一点也不浪漫嘛!再加点料吧!”

“我们只是……一般的认识。”我满脸通红。

怎么说呢,的确,一般来说,不是男朋友是不会轻易被允许走进女生宿舍的。

沥川知趣地站起来:“谢谢各位的热情招待。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你们尽兴。”

宁安安怪叫一声:“王哥哥,常来哦!我们这里每周都有舞会!”说完话,想起他走路不方便,怕是不能跳舞,急忙做个鬼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哦。”

我送沥川下楼。到了楼底我问他:“你真有事吗?去餐厅吃了晚饭再走,好不好?我一定要请客的。”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被人查户口。餐厅远吗?需要我开车吗?”

“就在前面。一楼是学生餐厅,二楼可以点菜,人们都说小炒好吃。我还从没上过二楼呢。”

“那就去二楼。”

我们到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沥川:“两位想要点什么喝的?”

“你喝什么?”他问我。

“可乐。”

“一杯可乐,一杯矿泉水。”

“来点什么菜?男同学?”女服务生一直看着沥川,口气亲昵,好像只有他一个顾客。

“你吃什么?”沥川看着我。

我迅速地扫一眼菜单,迅速决定:“辣子鸡丁,清炒黄瓜。”

服务员记下了,又看着他:“男同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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