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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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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既然没见官,你又不会随身带六贯钱,看来是脱了,”姜县令兴致勃勃地想象当日情景,乐呵呵瞪了左右两眼,“以后闹那么大事,要及时报知本官,知道么?本官是一县之长,岂能坐视?”

——看来真是好久没出府与民同乐了,失察失察。姜县令又拿起小笔一勾,对着讼状道:“看来侮辱他人也已坐实,被告人安眉,你还有什么话说?”

安眉压根没料到蠹虫会那样恶作剧,已是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那么制假贩假呢?荀保你继续。”姜县令很自觉地催促道。

“这草民倒是不知,不过后来么,”荀保仍旧兴味盎然地往下说,“那时候整条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没被掷骰子吸引过来的人,也因为看到有人脱衣服,全都聚上来了,差点没掀翻草民的馅饼炉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后,举起袖子嚷道:‘乡亲们,你们别笑,其实我是在痛心啊!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间,人与人之间坦诚相见,真是比这样脱光衣服还要新奇少见!但是,在下深信——以诚待人,方能走遍天下,这里我要给大家看样东西!’说罢打开了随身带的包袱,里面竟是许多人参!”

“这人参又有什么用?”姜县令问道。

“呵,这可就是这位小爷的高明之处了。原来这位爷,竟是个卖人参养荣丸的!”荀保一谈及生意经,双目便炯炯有神,“当时他亮出一张祖传秘方,问草民借了炉子,又找了口锅,现做了五百丸人参养荣丸,当场就卖光了!”

“嗯,小伙子很会做生意啊,”姜县令故作高深地冲安眉点点头,又问荀保道,“现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贩假,当时你们看出来了么?”

“大人,草民倒觉得那药丸不会有假,因为被告人当时声称,他已经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这些也都有药铺老板当场作证的。”荀保又补充了一句,“不然药丸也不会卖那么快,草民当时还买了两颗呢。”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又嚷嚷起来,“问题就出在这买断人参上!”

“这又怎么说?”姜县令忙问。

“大人,就如证人所言,这人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当场做出五百颗药丸抛售一空。可事后草民找几个药铺老板都打听过,荥阳县城统共也没多少人参,说是买断,其实也只够他当天做五百颗药丸的分量!可是事后这人又卖了三天药丸,天天都卖出一千多颗,试问他卖得又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打开呈给一旁的差役,“这是草民从旁人手中购得的人参养荣丸,大人请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头担保,这里面半点人参都没有!”

坐在下首的师爷将人参养荣丸呈上,姜县令拈起一颗嗅了嗅,中肯评价道:“味道挺像人参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还会有人上当么?”一旁师爷悄声提醒道。

姜县令瞪了师爷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内堂帘帏后有女子轻轻一咳。姜县令当即虎躯一震,将惊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团未解,今日暂且退堂,明日再审!”

可怜安眉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人系进狱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审。她生平胆小怕事,头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吓得失魂落魄坐立难安。惶惶捱过一夜,次日开堂问案,安眉才刚跪下,就见昨日还算和颜悦色的姜县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厉色道:“大胆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惊,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问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着荥阳郡太守之母过七十大寿,跑到毗卢寺哗众取宠,假称要为病父消灾祈福,不但甘愿受十鞭之苦,还倾家荡产印了一百卷〈地藏经〉布施,结果惹得老夫人当场掉泪,收下你一卷〈地藏经〉,反倒又布施给你一贯钱?”姜县令气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经》,令师爷捧着送到安眉面前,“这〈地藏经〉是你从安阳书坊买的吧?我已派人查实,这一卷经文原价只值十文,结果当日老夫人一感动,在场的官家女眷也都纷纷布施,起码五百文换你一卷〈地藏经〉。好么,一贯钱的本钱让你赚了少说五十贯,你这哪里是布施,分明就是抢钱,难怪有本钱买断荥阳县的人参!还有这假药,本官夫人也买了,拿水泡出来尽是屑屑渣渣,确凿是假药无疑。”

安眉跪在堂下听得满头冷汗,已是浑身噤若寒蝉。姜县令将供状一丢,狠拍醒木道:“还不赶紧认罪画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痞笑,安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状上,冤屈得当场抽噎起来。然而案子并没有审结,姜县令待安眉画押之后,又是一拍醒木道:“鉴于嫌犯安眉行踪可疑、手段狡诈,本官怀疑近几年在河南荥阳一带贩卖私盐的贩子与你有暗中往来,你且从实招来,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兴渠附近,都做了些什么?!”

“不,我没有!”安眉惊骇得脑中嗡嗡作响——她再不济事,也知道贩卖私盐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么可能与私盐贩子勾结?!再说姜县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过大兴渠……她去过大兴渠么?!

安眉心中蓦然一动,一股暖流便无法扼制地滑过心田——蠹虫去大兴渠,一定是想帮她寻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会骗她,只可恨自己不争气,不但什么都做不到,还将十天当中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安眉咬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认下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穷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贩卖了假药,但小民从不曾与私盐贩子勾结,还请大人明察!”

“这……”姜县令瞥了师爷一眼,一时也拿不出证据令安眉招认。原来他们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经去过大兴渠,至于贩卖私盐一说,的确是姜县令想嫁祸于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现,十足像一个软柿子随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盐买卖的风声特别紧,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余,姜县令惟恐东窗事发,才会被师爷一撺掇,想着不如将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时给刺史送点好处,再去洛阳找大舅子帮帮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师爷回望了姜县令一眼,微微一捻翘须,目光往姜县令手边的签筒上一溜,姜县令当即心领神会,抽出两支黑签便扔了出去:“刁民顽固不化、咆哮公堂,给我打!”

两支黑签便是十杖,衙役当即将笞杖一叉,安眉惊骇地发觉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动手褫她下裳。她面无血色的拽住亵袴,迭声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却在安眉挣扎时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两眼发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后有人在安眉耳边大声喊话:“招是不招?”

安眉只觉得冷汗顺着额角淌进眼窝,她瞪着眼张着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没勾结……”

“再打!”

笞杖接二连三落下,几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亵衣,十杖之后,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按律一次问审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过了今日。姜县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着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经过哪里时,一句私语恰巧飘进了安眉嗡嗡低鸣的耳中:“待会儿换囚衣时,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动,藏在袖中的槐树枝便轻轻摩擦过她的肌肤,像一个隐约的暗示。

当牢门哗哗落锁,安眉趴在稻草堆里昂起脑袋,恹恹向狱卒问道:“大哥,贩卖私盐会怎么判?”

“那得看你贩多少,一石就够死罪了!”狱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若是定了罪,起码也要判个流放吧!”

安眉两眼无神地跌回草堆,缓缓从袖中摸出槐树枝,往地上轻敲了两下。一只滑腻腻的蠹虫滚落在地,安眉气喘吁吁地将之攥在掌心,艰难地送到嘴边;刻意忽略从掌心传来的阵阵酥痒,她一气将蠹虫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压着努力咽下喉咙……

随着神智逐渐涣散,心中却是越来越恐慌,面对难以预知的未来,安眉只能靠不断重复的呓语来寻求安慰——槐神不会骗她,槐神不会骗她……

第五章

当安眉再一次从茫然中醒来,她的整颗心都被阵阵无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许诺,她又一次在蠹虫的帮助下度过了无法克服的难关——此刻她正睡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身裹着轻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狱之灾就像一场虚幻的梦,可接下来,她要面对什么呢?

安眉心头隐隐约约明白,三百年蠹虫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每一次随着问题的解决,她的生活都会被全盘推翻,好比攀爬一层复一层的高塔,每一次都会到达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与见识都属于最底层,她力不从心。

安眉颓然叹了口气,起身穿戴漱洗妥当,推门走了出去。

“早啊,安师爷。”

县衙小役的招呼声令安眉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她还来不及好好消化这个崭新的称呼,县衙中的差役们已经从各个角落涌上前,热情似火地围住安眉,堆满笑意的脸上满是亲兄弟般地熟稔:“安师爷,我们今晚去哪里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眺望见县衙高耸的檐角,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她住进了县衙后院!

“安师爷你怎么脸发白?身子不舒服么?”一名差役关切问道。

“唔……昨天夜里被子没盖好,有点伤风……”安眉支支吾吾。

“哪里是被子没盖好,”另一名差役转身狠搡了身边人一把,骂道,“都怪你昨天拼命狠灌安师爷,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辩解道:“谁说是因为我?!安师爷道行那么高,哪次没把我们放趴下……”

安眉缩在门边兀自强撑,听得是满脸苦笑,最后终于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时彻底破功,告了声罪退回内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气,安眉跑回榻边翻箱倒柜,顺利找到了槐树枝与不少银两,却依旧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这些天花销庞大,第一只蠹虫赚到的钱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荥阳县衙的师爷,就连几天前还在打她板子的差役们竟也与她称兄道弟!这第二只蠹虫究竟做了些什么?!

正当惶惶不安之际,安眉却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笃笃敲响,一道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安师爷,姜大人有请。”

安眉浑身一震,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磨磨蹭蹭打开房门小声问:“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见房门外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笑眯眯望着她点头:“是的,姜大人请安师爷过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艰涩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饥饿也顿时没了胃口,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那和气的年轻人走,甚至不知道这人该怎么称呼——蠹虫趁她昏睡时打点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过廊庑来到庭中,安眉将鞋子脱在堂外台阶下,登堂前不安地回头望了那和善的年轻男子一眼,怯怯问道:“你不一起进去么?”

那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一双眼睛细细扫过安眉紧张惶恐的脸,温声言道:“我就待在这庭中侍奉,安师爷快进去吧。”

安眉听了这话,也只得硬起头皮,孤零零一个人转身往里走去。姜县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见安眉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安师爷,快坐下用饭。”

安眉心虚地低着头,战战兢兢行过礼在姜县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举着食案上前伺候饮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县令会问出自己答不上的话。好在姜县令似乎只记挂着盘中的鳆鱼干,寂然饭毕,才抬起头来对安眉道:“安师爷,你随我到内室来。”

“是。”安眉自然拒绝不得,只好怯怯低应了一声。

姜县令便引着安眉走进县衙后堂的内室,安眉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四下打量,看着屋中没有床,案上又堆满了卷册,就猜想这里是一间很阔绰的书房。姜县令让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转身在壁柜中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只锦盒递到安眉面前。

“安师爷,你看看这个。”姜县令神色中颇有些卖弄的嫌疑,他将锦盒盖子一揭,得意洋洋地听着安眉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锦盒中盛着十颗莹白浑圆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细绒布中摆放得端端正正。安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宝贝,一时之间看得连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门显贵的亲戚,哪里能弄到这个,”姜县令自顾自说道,“想来你也已经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谁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县令的大舅子是谁,不过好在姜县令并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径往下啰唣:“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鸿胪卿季子昂,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们二人,是近几年洛阳最出风头的人物,因为无论样貌、才华、门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给你看的这些贡珠,便是要拿去送给这句话里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长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县令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但接下来,姜县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长卿这个人,心机深沉、恃才自负,很不好相与。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荥阳发现了他的行踪。唉,这个苻长卿,整治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这些年本官一直没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现在心虚得很。不过苻长卿这人虽为官严酷,生活上却是个爱奢侈靡费的人,这次有这样稀罕的礼物相赠,不信他不心动——但本官还是需要个极细心妥帖的人去办这件事,安师爷,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听到此处,惊得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会让卢师爷陪着你去,这一路往洛阳有他帮衬,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状态,不怕苻刺史不笑纳。”姜县令遥想当日安眉从狱中出来,对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马,仍是忍不住啧啧赞叹。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以鞭辟入里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聋发聩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听乃至被彻底洗脑,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叶归根式地飘飘然,真是天下至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焘升见过大人。”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卢师爷恭谨地入室请安。安眉在旁暗暗高兴,因为总算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原来他姓卢,与自己同样是县衙的师爷呢!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之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嘿!”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跑了,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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