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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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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仆人,而他监督着他们给搬家呢,他的身分很高。虽然刀子始终没离开他的身旁,可是他觉得他须及时的享受,他微笑着,有时还帮句嘴儿:“掉地上一把扇子,老太太。”他惹不起他们,可是他会想象着乐观。

人多好作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细软的东西和好搬的小件已装满了车。袖里藏刀的那位很客气的代表大家对他说:“大件的木器给你留着,咱们是亲戚,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再见吧!”

天赐以为这种客气几乎可以媲美云社的人们,他也不能失礼:“谢谢诸位!要是愿意的话,再拉一趟吧!”

“那就不必了,大家都很忙,没那个工夫,再见。”大家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桌子大柜,箱子什么的都留在原处;柜中箱中可是都空了。椅子一把没留。墙根上落下一把扇子——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天赐拾起扇儿,心中茫然。月牙太太从后院跑来,厨房并没动,只搬走了两口袋面。天赐不愁,也不生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溜,一点主意与思想都没有。

虎爷回来可楞了:“调虎离山计!哪儿有什么老丈母娘呀!你就老老实实的看着他们抢?”

天赐觉得“调虎离山”用的十分恰当:“不老实着怎办呢?肋条上有把刀子!”

虎爷又开始点东西,看看有多少木器;再说,堆房里还有些零七八碎呢。天赐拦住了虎爷:“虎爷,歇歇吧,怎知道他们不再回来拉木器呢?”

“敢!再来?人命!”虎爷气得脸都紫了。

“那才合不着。好腻烦,睡会儿去!”天赐上了西屋,床上的被褥已经搬了走,他就那么躺下去。

虎爷虽然不怕出人命,可是也不敢找雷公奶奶们去,她们是牛家的本族,他怎能够管。他只好马上把木器们挫出去,能卖多少钱卖多少,别等他们真再回来。厨房的东西留下一部分,还留下床和两只箱子,其余的全卖。他上街去找旧货贩子,叫虎太太锁上大门,非等他回来不开。

那么些东西只卖了一百五十多块钱,还是三家合股买的,云城好象要穷干了。虎爷准记得那张条案是三十多块买的,可是人家说得好:“现在谁要这种老沈货呀?谁花三十多买一张桌子呀?东西是好哇,可是得在手里压着,一辈子未必有个买主。你这是老人家了!”这末一句称赞使虎爷落了泪。老人家了!虎爷狠了心,卖;总比又被人家抢了去强,虽然这比被抢也差不了许多。

有了这点钱,天赐又有主意,他计划着,想象着,比如他和虎爷开个小铺子,或是一同上上海,主意太多了,他也说不上哪个较比的好。这么乱想使他快活;他看着妈妈的箱子与爸的床被人抬走本想要哭。虎爷不撒手钱,并且告诉天赐少瞎扯淡。虎爷有主意,他先去租三间房,然后再讲别的。叫月牙太太把钱票给他缝在小褂的里面,他出去找房。天赐党到虎爷的能干,好吧,随他办吧;有人办事就好,他自己只会想象。

房租好,虎爷买了两把椅子,因为椅子都被人抢去。桌子就用板子支搭,用不着买。厨房的东西一点不缺,搬过去马上可以作饭。就剩了搬运。天赐的脸白起来,泪在眼中转;这真得离开家了!就剩了那么点点东西!他舍不得那两株海棠,舍不得那个后院——练镖耍刀的宝地!不能白天搬,妈妈活着肯白天搬家而只搬着两只空箱与一些碎煤么?妈妈是可爱的,那些规矩是可爱的,妈若是活着,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不会!就是爸活着也不能这么四大皆空。他曾反抗妈,轻看爸;如今,他自己就是这样!他不许虎爷白天搬运,等太阳落了再说,反正东西不多。他不怕别的,还不怕云社的人看见么?

虎爷不听这一套。“你不用管好了,我们俩搬;你看看门横是行了吧?”

天赐独自看守大门,不能再闹玄虚了,这是真事!他恨他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连点力气都没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只会玩,只会花钱,只懂得一点排场,当得了什么呢?他应当受苦,他没的怨。

不大会儿虎爷夫妇已把东西运完,看房的也来到,该走了。天赐不肯迈那个门坎,这一步便把他的过去与将来切开,他知道。十九年的生活舒适饱暖,门坎的外边是另一个世界。他不肯哭,可是泪不由的落下来。他瘫软在那里。虎爷也红了眼圈,一把扯住天赐,连拉连扯的走了出去。他们都不敢回头,门洞中两块石墩有什么样的黑点都清清楚楚的在他们心里。

虎爷租的三间屋是西房,院中大小一共七家儿,孩子有三十来的个。最阔的是邮差,多数是作小买卖的,还有一家拉车的。炉子都在院里,孩子都在院里,院里似乎永没有扫过。三间西屋的进身非常的小,要是摆上张大八仙桌便谁也不用转身。虎爷用木板支了张长案,正合适。进身小,可是顶子高,因为没有顶棚。墙上到处画着臭虫血。天赐住北边那间,虎爷们住南间,当中作厨房。

天赐受不了这个。窗户上的纸满是窟窿,一个窟窿有一只或两只眼看着他,大概院中的孩子们有一半都在这儿参观呢。“扁脑杓儿,”“还穿着孝呢,”大家观察着报告着。虎爷已经很累,倒在床上睡了,好象这三间屋子非常可爱似的。天赐也倒在床上,看着屋顶的黑木椽,椽上挂着不少尘穗。他睡不着。想到在云社的人们家里集会,作诗,用小盅吃茶,他要惭愧死。

虎爷醒了,出去买吃食。他们夫妇吃窝窝头,单给天赐买了三个馒头。菜就是炒咸菜。天赐看见单给他买馒头,生了气。“为什么看不起我呢?我能吃粗的!”

“好吧,以后不再给你单买。”

天赐放在口中一块窝窝头:“好吃;这不跟十六里铺那饼子是一样的面吗?很可以吃。”

“吃过三天来就不这么说了,”虎爷还把馒头送在天赐的手下。“说,咱们干什么呢?”

“咱们?”天赐又要施展天才。

“别胡扯,说真的!”虎爷迎头下了警告。

“真的?我没主意。”

“咱们这儿还有一百多,作个小买卖怎样?”

“叫我上街去吆喝?”天赐不觉的拿起馒头来。

“我吆喝,你管账,摆个果摊子;我会上市。”“叫我在街上站着?”

“还能在屋里?”

“我不干!”天赐不能在街上站着卖东西:“我会写会作,我去谋事,至少当个书记。”

“哪儿找去?”

天赐不晓得。“要是饿死的话,我是头一个,我看出来了。”“实话!”虎爷一点也不客气。“你是少爷,少爷就是废物,告诉你吧。”

天赐没法儿反抗,他真是废物。他那个阶级只出小官,小商人,和小废物。他怕虎爷生气,虎爷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把虎爷再得罪了,他大概真有饿死的危险。他答应了,作小买卖吧,谁叫他自己没主意呢。既答应了这个,他又会思想了;他就怕没主意,一旦有了主意——不管是谁的——他会细细的琢磨。他会设身处地的推想。自要他走入了一条道,他便落了实;行侠作义,作诗人,当才子,卖果子,都有趣味。趣味使他忘了排场与身分,这是玩。他想开了:老黑铺子北边就不错,那里短一个果子摊,而且避风;赶上有暴雨,还可以把东西存在老黑那里。想起这个,便想起“蜜蜂”,应该看看她去,她也是老朋友。

吃过了饭,他立在屋门口看着街坊们。他觉得这群人都也有趣,他们将变成他的朋友,他也要作小买卖了。他们都没有规矩,说话声音很高,随便跟孩子瞪眼,可是也很和气,都向他点点头,让他屋里坐,连妇女也这样。他们吃饭就在院里,高声的谈他们自己的事:什么使出张假钱票,什么朦了个五岁的娃娃,他们都毫不羞愧的,甚至于是得意的,说着。天赐很容易想出来:城里的都是骗子,钱多的大骗,钱少的小骗,钱是一切。只有一个真人好人,据他看,纪老者。

纪老者不骗人。他想起纪妈,她还进城来不呢?虎爷没工夫管邻人们,他忙着筹备一切。天赐插不上手,只会出些似乎有用又似乎没用的计划,他想象着由果摊就能变成个果局子,虎爷作掌拒,他还可以去作诗。他得把摊子整理得顶美观,有西瓜的时候得标上红签,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得起个字号,“冷香斋”!诗人的果摊!他非常的得意。

正是四月天气,市上没有多少果子。虎爷打了两“炮”樱桃,一些萧梨,香蕉,和青杏;配上点花纸的糖,红盒的葡萄干,也倒还象个摊子。天赐主张把青杏摆在小碟子上,盖上菠菜叶。虎爷没那个心肠。虎爷大概的把货物摆上,天赐看不上眼。等虎爷家去吃饭,他把筐上的竹箍扯下来,削成细签。然后从新摆弄果子,摆成塔和各种堆儿,果子不服从命令要滚,便用竹签互相的插上,仿佛作豆细工似的。梨上还插上个红樱桃,颇为美观。虎爷回来差点气疯了:“把梨都插烂了,你是怎回事呢?你?”天赐不再管了,偷了点钱,去买了几本小书,坐在摊后,他细心的读念,称呼自己为隐士。他是姜太公,有朝一日必有明君来访,便作宰相。可是赶上他独自看摊子的时候,来了买主,他很会要价,该要一毛的,他要四毛,人们不还价就拉倒,要是还一毛五就多赚着五分。这是他从院中的邻居们学来的,他以为这很对。大家既都是骗子,作小买卖的吃了前顿没有后顿,便更应当骗,骗得合理。爸有好多钱还想再赚,白了胡子还一天到晚计算,何况只摆个果摊呢。高兴的时候,他很会讲话,拿出他说故事的本领,运用着想象,他能把买果子的说得直咽唾沫,非马上吃个梨不可。他的梨治一切的病:“老太太,拿上一堆,一堆才十五个,专压咳嗽!看这小梨,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先尝一个,买不买不要紧。我拉个主顾!地道北山香白梨。”老太太不为自己吃,是给孩子们买。他登时改了口:“小孩吃这个顶好了,专消食化水。”老头儿,小伙子,大姑娘,都必吃他的梨;他的梨连猩红热都能治。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真信了他的话,他也得吃一个,因为觉得有点头疼。吃完一个果子,顺手打开一盒葡萄干,看着书,随便的捏着吃。赶上他不高兴,什么都是一毛钱一堆,拿吧。遇上老黑的孩子们从这儿过,果子是可以随便拿的。孩子们专会等虎爷不在摊上由这儿过。有时候被虎爷看见,天赐会说:“我给他们记着账呢!”

由孩子们的口中,他知道“蜜蜂”已出嫁,两个大男孩已在铺中帮老黑的忙。现在这一群是后起之秀;老黑自己也不准知道自己有多少孩子了。“蜜蜂”出嫁,嫁了个纸铺的伙计。天赐心中有点不得劲,拿了两包糖给孩子们:“给蜜蜂送去!”

二十四 狗长犄角

在杂院中,天赐明白了许多事儿。邮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爱理人,早晚低着头出入,好象心中老盘算门牌的号数。几个作小买卖的是朋友;虎爷既也作买卖,所以他们对他很亲热,彼此交换着知识,也有时候吵起来,吵完便拉倒,谁也不大记着谁。拉车的身分最低,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他喝俩钱的酒,随便可以拚命。大家对天赐显着客气,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对他们表示好感,他们越客气。他身上有股与他们不同的味儿,仿佛是。妇女们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学着说他们的话,讨论他们的事,用他们的方法作事,用他们的推理断事;他到底是他,他们不承认他是同类。他们的买卖方法不尽诚实,他们得意自己的狡猾,可是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的象朋友。为一个小钱的事可以打起来;及至到了真有困难,大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有义气。他们很脏,不安静,常打孩子。天赐看出来,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他们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责任心,他们那么多小孩都是宝贝,虽然常打。他不如他们,没力量,没主意,会乱想。他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懂。他们是被一种什么势力给捆绑着,没工夫管闲事。手抓来的送到口中去。他可怜他们,同时知道自己的没用。他们管他叫“先生”,是尊敬,还是嘲笑呢?他不能决定。

他想郑重的帮助虎爷,他必须变成他们中的一个。端阳节到了,虎爷红着心作一笔生意,除了果品,还添上粽子,连月牙太太也忙起来,她得管洗米,泡枣,煮叶,和包粽子。买卖确是不错,天赐高兴起来,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他的脸色红起来,吃饭也很香,力量也长了。他觉出自己有了真本事。邻人们都称赞着:“先生有点劲头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节前,东屋老田夫妇打起来,他过去拉劝,为是试试自己的力气;被田家夫妇把他揍在底下;架打完了,他还在地上趴着呢。大家都觉得对不起“先生”,而“先生”也承认了自己是“先生”。

节下的前一天,街上异常的热闹。虎爷在太阳出来以前就由市上回来,挑着樱桃桑葚红杏。月牙太太包了半夜的粽子。天赐也早早起来,预备赶节。满街|奇|都是买卖|书|的味儿,钱锈与肉味腻腻的塞住了空中。在这个空气里,天赐忘了一切,只顾得作买卖,大家怎么玩,他会跟着起哄的。他头上出着汗,小褂解开钮,手和腕上一市八街的全是黑桑葚的紫汁,鼻子上落着个苍蝇。他是有声有色的作着买卖,收进毛票掖在腰带上,铜子哗啦啦的往菠箩里扔,嘴里嚼着口香蕉。稍微有点空儿,便对着壶嘴灌一气水,手叉在腰间,扯着细嗓:“这边都贱哪,黑白桑葚来大樱桃!”他是和对过的摊子打对仗:“这边八分,别买那一毛的,嗨!”虎爷是越忙越话少,而且常算错了账:“又他妈的多找出二分!”天赐收过来:“那没关系,我的伙计,明儿个咱们吃肉!哎,老太太要樱桃,准斤十六两,没错!”正在这么个工夫,他一回头,狄文瑛在摊旁站着呢。她还那么细瘦,眉弯弯的,稳重。她没向他点头,也没笑,就那么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开。

天赐木在了那块,忘了他是作买卖,他恨作买卖!一声没出,扣上他三毛钱的草帽,走了。

走了一天,到落太阳才回来。

虎爷恨不能吃了他:“你上哪儿啦?!”

他不出声,戴着草帽收拾东西,皱着眉头。

第二天是节下,他告诉虎爷他歇工。

“你歇工?我揍出你的粪来!你怎回事呀?”

“不怎回事,作买卖没我!”

月牙太太怕二人吵起来,“得了,帮帮忙吧,明天再歇工;不卖今天卖几儿个?!瞧我了!”

天赐的心软了:“好吧,就帮今个一天!”

“你简直不是玩艺!”虎爷是真着急。

“别说啦,走吧!”虎太太给调解着。

过了十点钟,应节的东西已卖得差不离,天赐想起肉:“虎爷,收了吧;下半天有买卖吗?家去吃肉。”

虎爷答应了,他以为天赐是想起往年过节的风光;钱已卖满菠箩,虎爷也会体恤人。

“真想给纪妈送点东西去!”天赐一边收拾,一边念道。“过了节的。家里的该住两天娘家,你送她去,就手看纪妈。我也歇两天,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卖的。节后得添酸梅汤了,是不是?”

正这么一边收摊,一边闲扯,摊前过去个人,高身量,大眼睛,小黑胡子,提着两个点心匣子。他看了天赐一眼,天赐也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他可是走过去了。走出没有多远,他又回来了,站在摊旁看着虎爷。虎爷以为他是买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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