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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莫言作品-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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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穿着雪白的衬衫、蔚蓝色短裤,犹如在蔚蓝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云,犹如一只在蔚蓝大海上漂游的海鸥。两行热酒般的混浊液体从侦察员的双眼里流出,浸湿了面颊和口角。他站起来,对着儿子伸出了手,那个蔚蓝雪白的小家伙,却缓缓地远去了。塞满他的瞳孔的,是他与老鼠们一起制造的惨象,一桩必将震动酒国的虚假的、但却有嘴难辩的凶杀案。 
  在儿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导下,侦察员走出烈士陵园的门房,看到那匹曾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斓猛虎一样的大狗,伸着腿侧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里流着鲜血,看样子是中毒而死。侦察员丢魂落魄一样,弯着腰,从铁门上的狗洞里钻出去。坑洼不平的破旧沥青路上,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根孤独的水泥线杆,戳在路边,并把一条长长的影子,画在路上。血红的夕阳照着侦察员的脸,他怅怅地面对夕阳站着,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么。 
  火车穿越酒国市发出的铿锵声,给了他一些行动的灵感。他沿着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但横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条在暮色苍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几条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过去,船上坐着的男女们似乎都是情侣,只有情侣才搂着脖子目光痴迷无言无语。船尾站着一位穿着古老衣裙的矫健女子,探颈引臂、划动大橹,搅破一河金琉璃,也搅起满河的腐烂尸体的味道与热烘烘的酒糟味道。侦察员感到她的劳动带着很多的矫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摇橹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摇橹一样。一条船滑过去,又一条船滑过去,一条一条又一条。船上客都是那种痴迷迷的情侣模样,船尾女都是那种矫揉造作模样。侦察员感到,船上客和摇橹女都仿佛是从一家专门学校里严格训练出来的。后来,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船的队伍,沿着河边铺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边杨柳叶片凋零,残存的枝条上的叶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丽而贵重。跟着船行走的丁钩儿,心境逐渐平静,把人间的烦恼事一件件逐渐忘却。有人走向朝阳,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弯,眼前出现了一片比较宽阔的水面。许多古旧的红楼里,已是一窗窗灯火。船一只只傍岸泊定。那些痴男恨女们,鱼贯上了岸,消逝在繁华的街市里。侦察员也进入街市,感觉到一种虚假的历史气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样。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使他身心轻松,他感到自己的脚步也飘起来。 
  后来他随着人流进入一座娘娘庙,见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头。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他入迷地观赏着那些尖尖的鞋后跟,看了好久,满脑子都是鞋后跟踩出来的坑坑洼洼。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小和尚,拿着一个弹弓,躲在一根柱子后,发射泥丸,打磕头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发出一声尖叫。尖叫过后,小和尚就双手合十,闭着眼念佛号。丁钩儿想不明白这小和尚是何心态,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头上敲了一下。小和尚一声尖叫,竟是女孩声嗓。数十人围上来,齐咤他耍流氓,调戏小尼姑,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一样。一个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庙门,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脚,丁钩儿一个狗抢屎,趴在庙前石阶上,碰破了嘴唇,动摇了门牙,流了一嘴腥血。 
  后来他上了一座拱桥,看到桥下水光闪烁,跳动着明明灭灭的灯火。水上漂着大船,船上笙歌齐鸣,恍若神仙夜游。 
  又后来他进了一座酒楼,见一桌周围,坐着十几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鱼。酒香扑鼻鱼香也扑鼻,勾得他馋涎欲滴。欲上前讨吃,又自惭形秽。后来他实在馋急,觑个空子,饿虎扑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条鱼,转身就跑。跑出好远,才听到后边一片喧哗声。 
  再后来他躲在一堵墙的阴影里,喝酒吃鱼,鱼只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后来他漫游神逛,见水中繁星点点,一个大红月亮像一个金发婴儿跳出水面,水上乐声愈加响亮。循着乐声望去,见一艘巨大画舫,正从上游缓缓驶来。舱里灯火通明,一大群古装女子,在甲板上轻歌曼舞,鼓瑟吹笙。舱里十几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张桌子,猜拳行令,喝琼浆玉液,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贪婪,男女都一样,时代不同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丁钩儿看得眼都花了。画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辩,口臭可闻。丁钩儿从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刚钻、女司机、余一尺、王局长、李书记……有一张脸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亲朋好友、情侣仇敌似乎都参加了这吃人的宴席。为什么说是吃人的宴席?因为那最后一盘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镀金的大盘子里、流着油喷着香、脸上挂着迷人微笑的丰满男孩。 
  “来呀,亲爱的丁钩儿,过来呀……”他听到调皮而俏丽的女司机柔情的喊叫着,还看到她高举着的、频频招展的白色小手。在她的身后,伟岸的金刚钻俯身对小巧的余一尺耳语,金刚钻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余一尺脸上浮起会心的冷笑。 
  “我抗议——”丁钩儿喊叫着,抖擞起最后的精神,对着画舫扑去。但他却跌进了一个露天的大茅坑,那里边稀汤薄水地发酵着酒国人呕出来的酒肉和屙出来的肉酒,漂浮着一些鼓胀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象的脏东西。那里是各种病毒、细菌、微生物生长的沃土,是苍蝇的天国,蛆虫的乐园。侦察员感到这里不应该是自己的归宿,在温暖的粥状物即将淹至他的嘴巴时,他抓紧时间喊叫着:“我抗议!我抗——”,脏物毫不客气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议地吸他堕落,几秒钟后,理想、正义、尊严、荣誉、爱情等等诸多神圣的东西,伴随着饱受苦难的特级侦察员,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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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斗兄: 
  我已预订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国的火车票。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到达酒国的时间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半,时间很不好,但别无车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颇多,见面后再详谈吧。 
  即颂 
  安好! 
                         莫言 


  躺在舒适的——比较硬座而言——硬卧中铺上,体态臃肿、头发稀疏、双眼细小、嘴巴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却没有一点点睡意。列车进入夜行,车厢顶灯关闭,只有脚灯射出一些微弱的黄光。我知道我与这个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壳。莫言是我顶着遮挡风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御寒风的一张狗皮,是我戴着欺骗良家妇女的一副假面。有时我的确感到这莫言是我的一个大累赘,但我却很难抛弃它,就像寄居蟹难以抛弃甲壳一样。在黑暗中我可以暂时抛弃它。我看到它软绵绵地铺满了狭窄的中铺,肥大的头颅在低矮的枕头上不安地转动着,长期的写作生涯使它的颈椎增生了骨质,僵冷酸麻,转动困难,这个莫言实在让我感到厌恶。此刻它的脑子里正在转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酿酒、捞月亮;侦察员与侏儒搏斗;金丝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与丈母娘偷情;女记者拍摄红烧婴儿;稿费、出国;骂人……一个人脑子里填充了这样一些乱糟糟的东西,真不晓得他会有什么乐趣。 
  “酒国到了,酒国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务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巴掌拍打着票夹子,说,“酒国到了,没换票的快换票。” 
  我飞快地与莫言合为一体,莫言从中铺上坐起来也就等于我从中铺上坐起来。我感到肚腹胀满脖子僵硬,呼吸不畅,满嘴恶臭。这个莫言的确是个令人难以下咽的脏东西。我看到他从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夹克衫里掏出牌子,换了车票,然后笨拙地跳下中铺,用臭气熏天的脚寻找臭气熏天的鞋,他的脚像两只寻找甲壳的寄居蟹。他咳了两声,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脏杯子用擦脸也擦脚的脏毛巾裹起来,塞进一个灰色的旅行包里去,然后,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铺上鼾睡的制药厂女推销员的头发上定了定,便踉踉跄跄地朝车门走去。 
  我走下车,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黄的灯光里飞舞。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穿蓝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乘务员瑟缩着站在车厢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只只苦熬长夜的母鸡。列车上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一样。车背后有响亮的水声,可能在加水。车头前灯光辉煌。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在车旁用一柄尖嘴锤子敲打车轮,像只懒洋洋的啄木鸟。列车湿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远方、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钢轨也湿漉漉的。看来这场雨已下了很长时间,但我在车里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国车站竟是如此清静,如此清静,有纷纷的秋雨,有明亮的、温暖的、金黄的灯光,有闪闪发亮的湿铁轨。有略带冷意的气候和清新的空气,有幽暗的穿越铁路的地下隧道。这是一个有一些侦探小说意境的小车站,我很喜欢。……丁钩儿穿越铁路隧道时,鼻畔还缭绕着红烧婴儿的浓郁香气。那个遍体金黄的小家伙脸上流着暗红色的、有光泽的油,嘴角挂着两条神秘莫测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车轰鸣远去,直到车尾的红色灯光在拐弯处消逝,直到非常遥远的暗夜里传来梦幻般的铿锵声,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几盏度数不高的灯泡,脚下崎岖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轮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响声刺激得我的心脏很不舒服,便拎起来背着。隧道很长,我听到自己被放大的脚步声,心里感到虚虚的……丁钩儿在酒国的经历,必须与这铁路隧道联系在一起。这儿应该是一个秘密的肉孩交易场所,这里应该活动着醉鬼、妓女、叫花子,还有一些半疯的狗,他在这里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场景的独特性是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说家总是让他的人物活动在不断变换的场景中,这既掩盖了小说家的贫乏,又调动了读者阅读的积极性。莫言想着,拐了一个弯,一个老头披着一条破毯子蟋缩在角落里,在他的身旁,躺着一只翠绿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轻松,酒国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写了那么多小说,都与酒有关系,他为什么不写一篇关于乞丐的小说呢?一个酒丐,他不要钱也不要粮,专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遥得跟神仙一样。李一斗,这个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不得不承认,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说,彻底改变了我的小说模样,我的丁钩儿本来应该是个像神探亨特一样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却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窝囊废。我已经无法把丁钩儿的故事写下去,因此,我来到酒国,寻找灵感,为我的特级侦察员寻找一个比掉进厕所里淹死好一点的结局。 
  莫言来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斗。凭着一种下意识,他认为那个身材瘦长,三角脸的人就是酒博士兼业余小说家李一斗。他对着那两只有些凶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从出站口的铁栏杆上把一只瘦长的手伸过来,说: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就是莫言老师。” 
  莫言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说: 
  “你辛苦了,李一斗!” 
  检票口的女值班员催促莫言出示车票,李一斗大声说: 
  “出示什么?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电影《红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师,是我们市委市政府请来的贵客!” 
  女值班员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没说什么。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车票摸出来。李一斗一把将他拖出铁栏杆,说: 
  “别理她!” 
  李一斗从莫言肩上夺过旅行包,抡到自己肩上。他的个头约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个头。但莫言引为自豪的是,李一斗起码比他轻五十斤。 
  李一斗热情地说: 
  “莫老师,接到您的信后,我立即向市委做了汇报,我们市委胡书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昨天夜里我就带着车来接过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说二十九日凌晨到呀。” 
  李一斗道: 
  “我怕万一提前了,您一个人人生地疏,所以,宁愿接空,也不能让您空等。” 
  莫言笑笑,说: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说: 
  “市里本来让金副部长接您,我说莫老师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我来接就行了。” 
  我们朝广场上一辆豪华轿车走去。广场四周有很多枝形灯,很亮,轿车因雨湿显得格外豪华。李一斗说: 
  “余总经理在车上,这是他们酒店的车。” 
  “哪个余总经理?” 
  “就是余一尺呀!” 
  莫言心头一震,关于余一尺的许多描写源源不断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原本与侦察员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侦察员的梦中,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只能说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丁钩儿侦察记”看来只能生炉子了。 
  李一斗说: 
  “余一尺总经理非要来,他说先睹为快。这个人极够哥们,老师您千万——您一定不会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说着,车门开,果然有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绝对超过一尺——的袖珍男人从轿车里跳出来。他腿脚矫健,衣冠楚楚,像个很有教养的小绅士。 
  “莫言,你这家伙,到底是来了!”他一出车门就用一种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来,喊着,跑过来,抓住莫言的手,使劲摇晃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莫言握着那只躁动不安的小手,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说里让丁钩儿打死他的情景。为什么非要他死呢?这么有趣的小人儿,像上足了发条的小机器人一样可爱,跟女司机做爱有什么不好?不应该让他死,应该让他成为丁钩儿的朋友,一起侦破食婴大案。 
  余一尺拉开车门,把莫言让进车。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发着酒香的嘴巴说: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这家伙,把你当神一样崇拜。可是一见面,我发现你莫言其貌不扬,跟一个劣酒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讽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总经理成为朋友。” 
  余一尺孩子般欢笑起来,笑罢,说: 
  “真棒,丑八怪与侏儒交朋友!开车!” 
  开车的女司机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语。借着车站广场的昏黄的灯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长的脖颈,不由地暗暗吃惊,这个女司机,宛如他小说中那位把丁钩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司机的孪生姐妹。 
  轿车前灯大亮,灵巧地驶出广场,一些青白的水从光亮里溅出去。车里洋溢着优雅的香气,有只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轿车的仪表盘搁板上哆嗦着。音乐很梦幻,车在音乐里像水一样流动,街道平坦宽阔,连一只猫也没有。酒国很大,路两边的建筑很新潮,酒博士并没夸大酒国的繁华。 
  莫言跟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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