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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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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始终没有成绩。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总跟他闹别扭。就了一个事,至多半年就得散伙。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顺心,他所坐的椅子,或头上戴的帽子,或作试验用的器具,总会跟他捣乱;于是他不能继续工作。世界上好象没有给他预备下一个可爱的东西,一个顺眼的地方,一个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样样东西都跟他过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绩来,是到处受人们的排挤,没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刚要动手作工,旁边有位先生说了句:“天很冷啊!”于是他的脑中转开了螺丝:什么意思呢,这句话?是不是说我刚才没有把门关严呢?他没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报复这个,可是马上就得想办法,他和这位说天气太冷的先生势不两立。

他有时候也能交下一两位朋友,可是交过了三个月,他开始怀疑,然后更进一步去试探,结果是看出许多破绽,连朋友那天穿了件蓝大衫都有作用。三几个月的交情于是吵散。一来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样儿高的。他也决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齐的,管辖着奴使着比他矮的。“人”既选定,对“事”便也有了办法。“拿过来”成了他的口号。非自己拿到一种或多种事业,终身便一无所成。拿过来自己办,才能不受别人的气。拿过来自己办,椅子要是成心捣乱,砸碎了兔崽子!非这样不可,他是热心于改良农事的;不能因受闲气而抛弃了一生的事业;打算不受闲气,自己得站在高处。有志者事竟成,几年的工夫他成了个重要的人物,“拿过来”不少的事业。原先本是想拿过来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过来一样,还觉得不稳固。还有斜眼看他的人呢!于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复杂,各处的椅子不同,一种椅子有一种气人的办法。他要统一椅子都得费许多时间。因此,每拿过来一个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为是省得有污点不易看见。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别的呢?他不能太累了,虽然小药老在袋中,到底应当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这样,除了你自己爱你自己,别人不会关心。

他和铁牛有好几年没见了。

正赶上开农业学会年会。堂中坐满了农业专家。台上正当中坐着病鸭,头发挺长,脸色灰绿,长嘴放在胸前,眼睛时开时闭,活象个半睡的鸭子。他自己当然不承认是个鸭子;时开时闭的眼,大有不屑于多看台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们的学问比他强,可是他坐在台上,他们坐在台下;无论怎说,他是个人物,学问不学问的,他们不过是些小兵小将。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觉着得意,可是还要露出有涵养,所以眼睛不能老睁着,好象天下最不要紧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闭着,也得留神下边有斜眼看他的人没有。假如有的话,得设法收拾他。就是在这么一睁眼的工夫,他看见了铁牛。

铁牛仿佛不是来赴会,而是料理自家的丧事或喜事呢。出来进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个人了。

有人在台上宣读论文。病鸭的眼闭死了,每隔一分多钟点一次头,他表示对论文的欣赏,其实他是琢磨铁牛呢。他不愿承认他和铁牛同过学,他在台上闭目养神,铁牛在台下当“碎催”,好象他们不能作过学友;现在距离这么远,原先也似乎相离不应当那么近。他又不能不承认铁牛确是他的同学,这使他很难堪:是可怜铁牛好呢,还是夸奖自己好呢?铁牛是不是看见了他而故意的躲着他?或者也许铁牛自惭形秽不敢上前?是不是他应当显着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铁牛?他不能决定,而越发觉得“同学”是件别扭事。

台下一阵掌声,主席睁开了眼。到了休息的时间。病鸭走到会场的门口,迎面碰上了铁牛。病鸭刚看见他,便赶紧拿着尺寸一低头,理铁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还没想出主意,就觉出右手象掩在门缝里那么疼了一阵。一抽手的工夫,他听见了:“老李!还是这么瘦?老李——”

病鸭把手藏在衣袋里,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铁牛一下,铁牛脸上的笑意象个开花弹似的,从脸上射到空中。病鸭一时找不到相当的话说。他觉得铁牛有点过于亲热。可又觉得他或者没有什么恶意——“还是这么瘦”打动了自怜的心,急于找话说,往往就说了不负责任的话。“老王,跟我吃饭去吧?”说完很后悔,只希望对方客气一下。可是铁牛点了头。病鸭脸上的绿色加深了些。“几年没有见了,咱们得谈一谈!”铁牛这个家伙是赏不得脸的。

两个老同学一块儿吃饭,在铁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鸭可不这样看——两个人吵起来才没法下台呢!他并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块儿,有时候不由的不吵。脑子里一转弯,不能不吵;谁还能禁止得住脑子转弯?

铁牛是看见什么吃什么,病鸭要了不少的菜。病鸭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尔的夹起一小块锅贴豆腐。“我只能吃点豆腐,”他说。他把“豆腐”两个字说得不象国音,也不象任何方音,听着怪象是外国字。他有好些字这么说出来。表示他是走南闯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儿“国语”。“哎?”铁牛听不懂这两个字。继而一看他夹的是豆腐,才明白过来:“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点牛肉或者还沉重点儿。

我说,老李,你得注意身体呀。那么瘦还行?”

太过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动自怜的情感。紧自说人家瘦,这是看不起人!病鸭的脑子里皱上了眉。不便往下接着说,换换题目吧:

“老王,这几年净在哪儿呢?”

“——农场,不坏的小地方。”

“场长是谁?”

幸而铁牛这回没忘了——“赵次江。”

病鸭微微点了点头,唯恐怕伤了气。“他呀?待你怎样?”“无所谓,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希望他别撤换我。”铁牛为是显着和气。也动了一块豆腐。

“拿过来好了。”病鸭觉得说了这半天,只有这一句还痛快些。“老王,你干吧!”

“我当然是干哪,我就怕干不下去,前功尽弃。咱们这种工作要是没有长时间,是等于把钱打了水漂儿。”“我是让你干场长。现成的事,为什么不拿过来?拿过来,你爱怎办怎办;赵次江是什么玩艺!”

“我当场长,”铁牛好象听见了一件奇事。“等过个半年来的,好被别人顶了?”

有点给脸不兜着!病鸭心里默演对话:“你这小子还不晓得李老爷有多大势力?轻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给你一手儿看看。”他略微一笑,说出声来:“你不干也好,反正咱们把它拿过来好了。咱们有的是人。你帮忙好了。你看看,我说不叫赵次江干,他就干不了!这话可不用对别人说。”铁牛莫名其妙。

病鸭又补上一句:“你想好了,愿意干呢,我还是把场长给你。”

“我只求能继续作我的试验;别的我不管。”铁牛想不出别的话。

“好吧,”病鸭又“那么”说了这两个字,好象德国人在梦里练习华语呢。

直到年会开完,他们俩没再坐在一块谈什么。从铁牛那面儿说,他觉得病鸭是拿着一点精神病作事呢。“身体弱,见了喜神也不乐。”编好了这么句唱儿,就把病鸭忘了。铁牛回到农场不久,场长果然换了。新场长对他很客气,头一天到任便请他去谈话:“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示。请多帮忙,我们得合作。老实不客气的讲,兄弟对于农学是一窍不通。不过呢,和李先生的关系还那个。王先生帮忙就是了,合作,我们合作。”铁牛想不出,他怎能和个不懂农学的人合作。“精神病!”他想到这么三个字,就顺口说出来。

新场长好象很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脸沉下去:“兄弟老实不客气的讲,王先生,这路话以后请少说为是。这倒与我没关系,是为你好。你看,李先生打|奇|发我到这|书|儿来的时候,跟我谈了几句那天你怎么与他一同吃饭,说了什么。李先生露出一点意思,好象是说你有不合作的表示。不过他决不因为这个便想——啊,同学的面子总得顾到。请原谅我这样太不客气!据我看呢,大家既是朋友,总得合作。我们对于李先生呢,也理当拥护。自然我们不拥护他,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们——不是李先生——先吃亏罢了。”

铁牛莫名其妙。

新场长到任后第一件事是撤换人,第二件事是把椅子都漆白了。第一件与铁牛无关,因为他没被撤职。第二件可不这样,场长派他办理油饰椅子,因这是李先生视为最重要的事,所以选派铁牛,以表示合作的精神。

铁牛既没那个工夫,又看不出漆刷椅子的重要,所以不管。

新场长告诉了他:“我接收你的战书;不过,你既是李先生的同学,我还得留个面子,请李先生自己处置这回事。李先生要是——什么呢,那我可也就爱莫能助了!”“老李——”铁牛刚一张嘴,被场长给截住:“你说的是李先生?原谅我这样爽直,李先生大概不甚喜欢你这个‘老李’。”

“好吧,李先生知道我的工作,他也是学农的。场长就是告诉他,我不管这回事,他自然会晓得我什么不管。假如他真不晓得,他那才真是精神病呢。”铁牛似乎说高了兴:“我一见他的面,就看出来,他的脸是绿的。他不是坏人,我知道他;同学好几年,还能不知道这个?假如他现在变了的话,那一定是因为身体不好。我看见不是一位了,因为身体弱常闹小性。我一见面就劝了他一顿,身体弱,脑子就爱转弯。看我,身体棒,睁开眼就唱。”他哈哈的笑起来。场长一声没出。

过了一个星期,铁牛被撤了差。

他以为这一定不能是病鸭的主意,因此他并不着慌。他计划好:援据前例,第二天还照常来工作;场长真禁止他进去呢,再找老李——老李当然要维持老同学的。可是,他临出来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他:“场长交派下来,你要明天是——的话,可别说用巡警抓你。”

他要求见场长,不见。

他又回到试验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几年的心血……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学农的,还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谅咱铁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来。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还请我吃饭来着?不论怎着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谅我。

铁牛越这样想越心宽,一见到病鸭,必能回职继续工作。他看着试验室内东西,心中想象着将来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试验的结果拿到农村去实地应用,该收一个粮的便收两个……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农场去绕了一圈,地里的每一棵谷每一个小木牌,都是他的儿女。回到屋内,给老李写了封顶知己的信,告诉他在某天去见他。把信发了,他觉得已经是一天云雾散。

按着信上规定的时间去见病鸭,病鸭没在家。可是铁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个钟头上,来了个仆人:“请不用等我们老爷了,刚才来了电话,中途上暴病,入了医院。”

铁牛顾不得去吃饭,一直跑到医院去。

病人不能接见客人。

“什么病呢?”铁牛和门上的人打听。

“没病,我们这儿的病人都没病。”门上的人倒还和气。“没病干吗住院?”

“那咱们就不晓得了,也别说,他们也多少有点病。”铁牛托那个人送进张名片。

待了一会,那个人把名片拿起来,上面有几个铅笔写的字:“不用再来,咱们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铁牛一边走一面低声的念道。

也是三角

从前线上溃退下来,马得胜和孙占元发了五百多块钱的财。两支快枪,几对镯子,几个表……都出了手,就发了那笔财。在城里关帝庙租了一间房,两人享受着手里老觉着痒痒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缎的衣裤,一件天蓝的大夹袄,城里城外任意的逛着,脸都洗得发光,都留下平头。不到两个月的工夫,钱已出去快一半。回乡下是万不肯的;作买卖又没经验,而且资本也似乎太少。钱花光再去当兵好象是唯一的,而且并非完全不好的途径。两个人都看出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许能换个样,假如别等钱都花完,而给自己一个大的变动。从前,身子是和军衣刺刀长在一块,没事的时候便在操场上摔脚,有了事便朝着枪弹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着,老随着口令活动。什么是大变动?安稳的活几天,比夜间住关帝庙,白天逛大街,还得安稳些。得安份儿家!有了家,也许生活自自然然的就起了变化。因此而永不再当兵也未可知,虽然在行伍里不完全是件坏事。两人也都想到这一步,他们不能不想到这一步,为人要没成过家,总是一辈子的大缺点。成家的事儿还得赶快的办,因为钱的出手仿佛比军队出发还快。钱出手不能不快,弟兄们是热心肠的,见着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几句,钱便不由的出了手。婚事要办得马上就办,别等到袋里只剩了铜子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想到这一步,可是没法儿彼此商议。论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块儿上过阵,一块儿入过伤兵医院,一块儿吃过睡过抢过,现在一块儿住着关帝庙。衣裳袜子可以不分;只是这件事没法商议。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显着义气。可是俩人不能娶一个老婆,无论怎说。钱,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办不到的。还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钱都办了喜事。刚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头玩,不象句话。那么,只好一个娶妻,一个照旧打光棍。叫谁打光棍呢,可是?论岁数,都三十多了;谁也不是小孩子。论交情,过得着命;谁肯自己成了家,叫朋友楞着翻白眼?把钱平分了,各自为政;谁也不能这么说。十几年的朋友,一旦忽然散伙,连想也不能这么想。简直的没办法。越没办法越都常想到:三十多了;钱快完了;也该另换点事作了,当兵不是坏事,可是早晚准碰上一两个枪弹。逛窑子还不能哥儿俩挑一个“人儿”呢,何况是娶老婆?俩人都喝上四两白干,把什么知心话都说了,就是“这个”不能出口。

马得胜——新印的名片,字国藩,算命先生给起的——是哥,头象个木瓜,脸皮并不很粗,只是七棱八瓣的不整庄。孙占元是弟,肥头大耳朵的,是猪肉铺的标准美男子。马大哥要发善心的时候先把眉毛立起来,有时候想起死去的老母就一边落泪一边骂街。孙老弟永远很和气,穿着便衣问路的时节也给人行举手礼。为“那件事”,马大哥的眉毛已经立了三天,孙老弟越发的和气,谁也不肯先开口。

马得胜躺在床上,手托着自己那个木瓜,怎么也琢磨不透“国藩”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心里本不想琢磨这个。孙占元就着煤油灯念《大八义》,遇上有女字旁的字,眼前就来了一顶红轿子,轿子过去了,他也忘了念到哪一行。赌气子不念了,把背后贴着金玉兰像片的小圆镜拿起来,细看自己的牙。牙很齐,很白,很没劲,翻过来看金玉兰,也没劲,胖娘们一个。不知怎么想起来:“大哥,小洋凤的《玉堂春》妈的才没劲!”

“野娘们都妈的没劲!”大哥的眉毛立起来,表示同情于盟弟。

盟弟又翻过镜子看牙,这回是专看两个上门牙,大而白亮亮的不顺眼。

俩人全不再言语,全想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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