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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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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态度变得很温和,满脸都是善良的微笑。尽管天气很冷,可是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雷宾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说道:
“天气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边,正在轻声谈论。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东方天际渐渐发白了,夜的阴影正在融解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阳。
“那么,再见了!”雷宾握着索菲亚的手亲热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挤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亚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亚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很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情的、又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满足。这种新鲜的感觉大概使他们感到惶惑。因为一夜没睡,他们的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但目光中仍含着微笑。他们一声不响地望着索菲亚,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雅柯夫问。
“哎呀,有牛奶吗?”叶菲姆插嘴道。
伊格纳季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
“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牛奶,可是母亲感到,他们心里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索菲亚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显然也感动了索菲亚,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不所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逊,这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轻轻地说:
“多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喑哑的咳嗽声。
那堆篝火即将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
这句满含着惆怅与哀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劲慢慢地走着。
母亲跟在索菲亚身后,不无感慨地说:
“样样都很顺利,好像做梦一样,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好像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可怕Zei8。com -电子书,可是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渐渐才赶走黑暗……”
“对啦!”索菲亚愉快地回答道。“只是这儿的教堂是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着,禁不住跟索菲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生怕他们不喜欢你呢……”
索菲亚沉默了片刻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雷宾和病人,谈论这几个年轻人是多么留神听着,沉默着,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表明了他们的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太阳已经在上升了。虽然眼睛还不能望见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
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醒来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忙忙碌碌地叫着,又展开沉重的翅膀飞着。不知在什么地方,黄鹂令人不安地唱个不停。
大自然的远景逐渐地展开了,脱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阴影来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除非他能对你说出一句简单的话,那时候,就会让你豁然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这样。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受压迫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可是,从小就习惯了,心里早已经不怎么感到难受了。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丑恶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劳作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母亲的头脑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从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同一种类的胡乱而丑恶的行为。
“可是,他们是对一切都玩腻了,对一切都讨厌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抓起谁来。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索菲亚小声地唱了起来,尽管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却像清晨一样充满朝气……
7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着心。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十分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影儿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然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流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严肃的举止言谈比起来,更显得特别惹眼。
在母亲眼里,索菲亚像个急于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来仍然是把人们当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常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可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随便,往往总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亲的劳动量。她常常讲自由,可是母亲看出,她的那种激烈的偏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明地侵害了别人的自由。她身上有着许多的矛盾,母亲清楚这些,所以在对待她时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对待索菲亚总不能像对待尼古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经常不变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尼古拉总是非常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见了似的,看见生活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样鲜明,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虽然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个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是很困难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欢他了。
尼古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
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看书了,只不过是非常吃力。看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续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这些图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能够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触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扩大起来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开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特别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富饶和广大,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尼古拉感叹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惊讶地望着这些图画,好奇地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可是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一飞而过,我们一点都没在意。人们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欣赏,唉,也没有兴致。如果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叫人惊奇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对!”尼古拉微笑着回答。
之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白脸黑发、态度庄严、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取维奇;圆头、满脸满刺、总是遗憾似的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好像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逐渐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总是一个——关于全世界的工人。
有时候他们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辩论,喝茶喝得很多很凶;在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然后立刻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
这时,母亲总是仔细地把断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怎样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常常生气,各不相让地争执,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于是双方都感到生气,可是不多一刻,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而且打处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便,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推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她……”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8
娜塔莎当上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书、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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