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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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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当道:“你要台下叫好,别象疯子般直嚷:他得救了!最好安安静静的进去,走到台边,用丹田的声音说:他得救了,象芭斯塔在《唐克雷蒂》①里念:噢!祖国一样。好,去吧!”拿当说着推了她一下。

①指罗西尼根据伏尔泰的剧本《唐克雷蒂》改编的歌剧。

韦尔努道:“来不及了,她误场了!”

卢斯托道:“场子里拚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过鞋油商的女演员道:“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跪下去露出胸脯来了。”

斐诺告诉艾蒂安:“经理请我们上他的包厢去,我在那儿等你。”

卢斯托带着吕西安在舞台背后绕来绕去,穿过迷魂阵似的甬道和楼梯,走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拿当和费利西安·韦尔努跟着他们。

佛洛丽纳道:“诸位先生好。”又转身对一个坐在一边的矮胖子说:“先生,这几位都是我命运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们掌心里;可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们一齐躺在我们的饭桌底下,只要卢斯托党生样样安排好……”

艾蒂安说:“当然安排好!《辩论报》的勃龙代,货真价实的勃龙代,也给请来了。”

“噢!小卢斯托,那我非拥抱你不可,”佛洛丽纳上前搂着卢斯托的脖子。

胖子玛蒂法看着沉下脸来。佛洛丽纳十六岁,身材瘦削。她的美象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只有喜欢稿本胜过完工的图画的艺术家才赏识。这个迷人的女演员相貌之间处处流露出秀气,很象歌德笔下的迷娘。玛蒂法是伦巴第街上有钱的药材商,以为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戏子不需要多少钱,不料十一个月中间,佛洛丽纳已经花了他六万法郎。老实的商人坐在一角,象看守田园的忒耳弥诺斯神①,叫吕西安看着好不奇怪。十尺见方的更衣室糊着美丽的花纸,摆一个普绪喀女神的像,一张半榻,两把椅子,一条地毯,一个壁炉架,好几口衣柜。女用人正好替佛洛丽纳穿扮完毕,一身西班牙装束,佛洛丽纳在那出情节复杂的戏里扮一个伯爵夫人。

①古代拉丁民族崇拜的神,雕像往往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一块界石。

拿当对费利西安说:“再过五年,这姑娘准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

佛洛丽纳转身对三个记者说:“啊!你们这些心肝宝贝,明天要好好捧我一阵才对。今夜你们都要醉得人事不知,我包好车子预备送你们回去。玛蒂法弄了好酒,同路易十八喝的不相上下;他还找了普鲁士公使的厨子。”

拿当说:“我们一看见先生,就知道有好东西请我们。”

佛洛丽纳说:“他知道请的客是巴黎最危险的人物。”

玛蒂法神色不安的瞧着吕西安,看他长得这样美,不免暗暗忌妒。

佛洛丽纳也发现了吕西安,说道:“这一位我不认识。你们哪一个把八角阁的阿波罗①从佛罗伦萨带来的?他长得和吉罗德画的人物一样漂亮。”

①古希腊有名的阿波罗雕像,此处指罗马时代的仿制品。

卢斯托道:“小姐,我忘了介绍,这位是外省来的诗人。

你今晚太美了,我连最起码的礼数都想不起来……”

佛洛丽纳道:“他能做诗人,大概很有钱吧?”

“穷得象约伯一样,”吕西安回答。

“真有意思,”佛洛丽纳说。

剧本的作者,年轻的杜·勃吕埃忽然闯进来,穿着大礼服,个子矮小,身体灵活,看上去象公务人员,又象业主,又象经纪人。

他说:“小佛洛丽纳,台词记熟了吧?嗯,别临时忘了。特别注意第二幕,要泼辣,要尖刻!我不爱你那一句要说得好,跟我们排练的一样。”

玛蒂法对佛洛丽纳说:“干吗你要扮这个角色,说这种话呢?”

大家听着药材商的话哈哈大笑。

她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对你说的,傻瓜!”佛洛丽纳又望着记者们说:“听他的胡说八道真好玩。我要不怕破产,还愿意花钱收买,他说一句糊涂话给他多少钱。”

药材商回答:“可是你说这句话把眼睛瞪着我,象你背台词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害怕。”

她道:“那容易,下回我望着卢斯托就是了。”

过道里响起一阵铃声。

佛洛丽纳道:“你们一齐请出去,我要温温台词,把意思弄清楚。”

吕西安和卢斯托最后走出。卢斯托亲了亲佛洛丽纳的肩膀,吕西安听见佛洛丽纳说:“今晚不行。老头儿告诉他女人,说他下乡去了。”

艾蒂安问吕西安:“你看她可爱不可爱?”

吕西安道:“可是,朋友,那个玛蒂法……”

卢斯托回答说:“呃,孩子,你还一点不了解巴黎生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忍受!比如你爱一个有夫之妇,不是一样吗?人总得有点理智。”

幻灭 十五 药材商的用处

……………………

艾蒂安和吕西安走进楼下紧靠前台的包厢,戏院经理和斐诺都在里头。对面的包厢坐着玛蒂法和他的朋友,柯拉莉的后台老板,做丝绸生意的卡缪索,另外一个小老头儿是卡缪索的丈人。正厅里乱烘烘的,三个做买卖的不大放心,正擦着手眼镜张望。上演新戏的第一晚,包厢里的看客总是无奇不有:新闻记者带着情妇,外室带着情夫,有爱看新戏的老观众,有喜欢找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位司长和他的家属占着一个最好的包厢;剧作家杜·勃吕埃靠那司长的力量,在财政部门弄到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吕西安自从吃过晚饭以后,到一处诧异一处。两个月来他看到文艺生涯那么穷困,在卢斯托屋子里那么丑恶,在木廊商场那么低微同时又那么威风,总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华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意,昧着良心的妥协,权势和吹拍,欺骗和享乐,光荣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吕西安目瞪口呆,好似看一幕从来未有的活剧。

斐诺问经理:“你以为杜·勃吕埃的戏能赚钱吗?”

“情节很曲折,杜·勃吕埃有心模仿博马舍。大街上的观众但求刺激,不喜欢这一套。他们不懂风趣。今晚全靠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她们俩长得漂亮,极有风情;穿着短裙跳起西班牙舞来,准会抓住观众。这次演出是碰运气。如果报上来几篇有趣的评论,一炮打响了,我可以赚到三万法郎。”

斐诺说:“我懂了,这出戏要内行才会赏识。”

“近边的三家戏院打发一批人来捣乱,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安排好对付的办法,把对方雇的人收买了,要他们无的放矢,乱嘘一阵。对面包厢的三个老板要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成功,各人买了一百张戏票送给熟人,他们能把捣乱分子轰走。捣乱分子收了双份的钱,也会听让我们轰走。这个办法可以博得群众的好感。”

斐诺道:“两百张戏票,这些人才宝贵呢!”

“对!再多两个漂亮的女演员,象佛洛丽纳和柯拉莉一样有阔人供养,我就过关啦。”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不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的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乱烘烘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作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亮出一颗眼泪。

艾蒂安·卢斯托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说:“我看见诗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还有幻想。”

“难道非得在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卡缪索,象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艾蒂安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思想,也没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能不择手段的发财,做买卖精明厉害,在道里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象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的好!”他说。

“还是活的好!”艾蒂安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艾蒂安说:“道里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子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这桩买卖好极了。勃龙代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手头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脱离关系。稿费作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者攻击,或者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做人情,出怨气,也可以,只消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可是我同自由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要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退股。道里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象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卢斯托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雄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个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①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①一千订户中有两百个是白送钱不要报纸的。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宪政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卢斯托,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费利西安·韦尔努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可喜欢一个人作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①”

①与斐诺谐音的另一个字,意思是刁猾。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艾蒂安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卢斯托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销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卢斯托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柯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柯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揭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柯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卢斯托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消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马尔斯小姐①一样了。”

①马尔斯小姐,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演员。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卢斯托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象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韦尔努,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阿泰兹,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呆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做特权阶级,上百个统治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里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的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里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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