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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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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跑而快步,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漫步。知县加鞭马臀,马懊恼地昂起头,往前急走几步后又恢复了疲惫懒散的状态。知县心中的激情,渐渐地消退,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地降低。没有风,潮湿的霜气,如锋利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肌肤。
  知县将马鞭插在鞍桥上,双手缩在马蹄袖里,马缰绳搭在臂弯里,身体猬缩成一团,进入了任马由缰的状态。在辽阔原野的深处,马的喘息声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声大得惊人。从遥远的村庄那里,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测。知县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苦的感情。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记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礼物。他记得岳父赠送背心时,神情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是皇太后赏给岳父的岳父曾国藩大帅的。虽然因年代久远,受潮生虫,狐毛脱落,几成光板,但穿在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别样的温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县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了少时的贫寒和苦读的艰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与曾家外孙女联姻时同年们的祝贺,其中也包括与自己联袂高中的刘光第裴村兄的祝贺。刘裴村书法刚劲,字如其人,诗词文章俱佳。刘撰写了一副对联贺他新婚:珠联壁合,才子佳人。那时,似乎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穷得叮当响,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门生,活动了外放,而后又辗转数年,才得了高密知县这个还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后,知县原本想大展身手,于出成绩,一点点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这种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升官,更不可能晋爵,能无过而任职期满,就是交了好运。嗨,王朝已近末日,黄钟毁弃,瓦釜雷呜,只能随波逐流,独善其身了……
  知县跨下的白马,突然打起了响鼻,把他从深沉的回想中惊醒。他看到,在前方不远的草丛中,有四只碧绿的眼睛在闪烁。狼!知县喊了一声。知县在惊呼的同时,下意识地用冻僵了的双腿夹了一下子马腹,双手在慌乱中勒紧了马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倒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随在知县马后、冻得龇牙咧嘴的春生和刘朴,看到老爷落了马,一时竟手足无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两只大狼去追赶知县的白马时,冻凝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他们喳喳呼呼地呐喊着,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动胯下的牲口,斜刺里往前冲去。那两只狼闪身钻进乱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老爷,老爷,”春生和刘朴高声呼唤着,滚下骡马,踉跄过来,救护知县。
  知县的双腿挂在马镫里,身体倒悬在马后。白马被春生和刘朴惊动,纵身往前蹿去。知县被拖拉在马后,痛苦地叫唤不止;如果没有地下的枯草垫着,知县的头颅,早就成了血葫芦。有经验的刘朴,止住了春生的咋呼。两个人稳住劲儿,嘴里发出柔柔的呼唤:“马啊,好马,好白马,别怕……”借着璀璨的星光,他们向前靠拢,终于靠近了马身。刘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马头。春生还在发愣,刘朴大呼:“傻瓜,快点解救老爷啊!”
  春生手忙脚乱,搬头掀腿,不得要领,弄得知县叫苦连天。刘朴道:“你还能干点什么?过来揽住马!”
  刘朴把知县僵硬的双脚从马镫子里解救出来,然后抱住知县的腰,把他扶直。
  知县的双脚一着地,即刻大声呼痛,身体一萎,坐在了地上。
  知县感到,浑身麻木僵直,没有一个地方是听使唤的。后脑勺子和脚腕儿处,痛疼难忍。他的心里,悲愤交加,但不知该对着谁发泄。
  “老爷,不要紧吧?”春生和刘朴弯着腰,怯声怯气地问讯着。
  知县看到两个下人模糊不清的脸,长叹一声,道:
  “他妈的,看来做个好官并不容易啊!”
  “老爷,头上三尺有青天,”刘朴道,“您的辛苦,老天爷会看到的。”
  “老天爷会保佑大人升官发财!”春生说。
  “真有老天爷吗?”知县说,“我没让马拖死,就说明真有老天爷,你们说对不对呢?伙计们,看看这条腿断了没有。”
  刘朴解开知县的扎腿小带,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了一遍,说:
  “老爷放心,腿没断。”
  “你怎么知道没断?”
  “小人少年时,先父曾经教过我一些推拿正骨的知识。”
  “嗨,想不到裴村兄还是个骨科郎中,”知县叹息道,“方才余在马上,想起了与你父亲同榜高中的时光,那时候我们意气风发,青春年华,胸中怀着天大的抱负,想为国家建功立业,可如今……”知县伤感地说,“腿没断,更说明老天爷是存在的。伙计们,把余架起来吧!”
  春生和刘朴,一左一右,搀着知县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试试探探地往前走。
  知县感到不知双腿在何处,只觉得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脚底,直窜到头顶。他说:
  “伙计们,弄点草,点把火烤烤吧,这样子,余根本骑不了马了。”
  知县坐在地上,搓着麻木的双手,看着春生和刘朴正遵照着他的命令,在道路的两边弓着腰搂草。他们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起伏着,宛若两只正在筑巢的巨兽。
  黑暗中响着他们沉重的喘息和枯草被折断的噼啪声。一阵流星雨,溅落银河中。在瞬间的辉煌里,他看清了两个亲信青紫的脸和他们身后灰白色的莽荡荒原。从他们的脸他就猜到了自己的脸,寒冷让狼狈代替了潇洒。他突然想起了那顶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官帽子,急忙下令:
  “春生,先别忙着搂草啦,我的帽子丢了。”
  “等点上火,借着火光好找。”春生说。
  春生竟然敢违抗命令,并且公然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不寻常的表现让知县感叹不已。在这深夜的荒原里,无论什么样子的准则,其实都是可以修正的。
  他们把搂来的草,堆积在知县的面前,越积越多,渐渐地成为一个小草垛。知县伸手摸摸被霜气打潮的枯草,大声问:
  “春生,你们有火种吗?”
  “坏了,没有。”春生道。
  “我的背囊里有。”刘朴道。
  知县松了一口气,说:
  “刘朴,你是个细心人!点火吧,余已经冻僵了。”
  刘朴从背囊里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软弱多角的火星子从火石和火镰的摩擦处飞出来。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O?@有声。每打一下火,刘朴就吹一次火绒。在他的吹嘘之下,火绒渐渐地发了红。他憋足了一口长气,均匀绵密地吹,越吹越亮,终于,噗地一声,燃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知县的心情愉快极了。他盯着那火苗,暂时忘记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烦恼。刘朴把火种触到干草上,干草很不情愿地燃烧,火苗微弱,一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刘朴把枯草举起来,转着圈子,慢慢的摇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团。
  刘朴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干草下边,白烟从草堆中升腾起来,一股苦苦的香气扩散,令知县心中充满了感动。白烟越来越浓,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终于轰然一声,金黄的火苗子窜了出来。白烟随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轰轰地响着,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喷着响鼻,摇晃着尾巴,凑拢到火堆前。它们狭长的脸上,似乎绽开了笑容。它们的眼睛,水晶石一样明亮。它们的头,仿佛变大了许多,显得很不真实。知县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个草窝子里,宛若一只正在抱窝的黑母鸡。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捡了回来。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帽顶上那个象征着品级的水晶顶子歪到一边,那两根同样象征着品级的野鸡翎子断了一根。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转念一想,如果刚才被马拖死,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
  他把帽子戴在头上,不是为了尊严,而是为了御寒。炽热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热了,后背却冰凉似铁。冻僵了的皮肤突遇高温,又痛又痒。他将身体往后移动了一下,火势依然逼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烘烤后背,但刚把后背烤热,前胸又凉了。于是他又赶紧地转过身烤前胸。就这样转来转去地烤着,他的身体恢复了灵活。
  脚脖子还是很痛,但显然没受重伤。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来。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干草,嚼铁的哗啦声显得格外地清脆。白马的尾巴摇动着,宛如一大把散开了的银丝线。火堆中间的火苗子,渐渐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也渐渐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里扩散,如同水往低处流动。火渐烧渐远,速度很快,而且自从有了火之后,风也从平地里生了出来。火光中有毛茸茸的东西不时地跳跃起来,看样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还有一些鸟儿尖叫着蹿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许是云雀,也许是斑鸠。他们面前的火堆熄灭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但四周的野火已经燎原,场面十分壮观。知县的心中十分兴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高兴地说:
  “这样的景象,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次啊,春生,刘朴,咱们不虚此行啊!”
  他们跨上牲口,朝着莱州府的方向继续前行。野火已经烧出去很远,看上去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涌;清冷的夜气里,弥漫着火的芬芳气息。
 第十二章 夹缝(三)  
莫言  
  凌晨,知县一行抵达了莱州府城外。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不见守门士兵的踪影。农家的公鸡高声啼叫着,树木草梗上遍披着白霜。知县看到春生和刘朴的眉毛上也结着白霜,脸上一层黑糊糊的灰尘,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他希望在晋见知府大人时还保持着满头霜雪、风尘仆仆的样子,给上司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他记得府城大门外是有一座石桥而没有吊桥的,但现在石桥已经拆除,换上了用松木大  
板制作的吊桥,大概是为了防止风起云涌的义和团前来攻打城池而采取的应急措施吧?知县心中不以为然,他向来不相信农民会造反,除非他们第二天就要饿死。
  红日初升的时候,城门敞开,吊桥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来。他们向守门士卒通报后,骑着骡马进了城池。骡马的蹄铁击打着白石的街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街上很清净,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台上打水。井口喷吐着白气,井栏上结满霜花。红红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有些痒,有些痛。他们听到,水桶的铁鼻子和扁担的铁钩子摩擦时发出了很是悦耳的声响。挑水的人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在知府衙门前面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卖牛杂碎的小饭馆已经在门外文起朝天大锅,锅的后边站着一位手持长柄大勺的白脸妇人。大锅里老汤翻滚,热气升腾,牛杂和芫荽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在饭馆门前下了牲口。知县一下马就软了腿。春生和刘朴也是摇摇晃晃。他们搀着知县,把他安顿在锅旁的一条板凳上。知县的屁股宽,饭馆的板凳窄,一下子就坐翻了。知县跌了个四仰八叉。头上那顶不安于位的官帽,翻着筋斗滚到了一汪脏水里。春生和刘朴急忙把知县扶将起来,脸上讪讪的,为了自己的失职。知县的后背和大辫子上都沾上了污秽。凌晨跌跤,官帽落地,这是很大的不祥之兆。知县的心中很是懊恼,他本想痛骂随从,但看到他们惴惴不安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春生和刘朴用骑牲口骑罗圈了的腿支撑着身体,搀扶着知县。那位妇人慌忙扔下勺子,跑过去捡回已经不成样子的官帽,用自己的衣襟胡乱地揩擦了上面的污秽,然后递给了知县。妇人将帽子递给知县时,开口道歉:
  “对不起大老爷。”
  她的嗓音响亮而热情,让知县心中感到温暖无比。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
  一眼就看到了那妇人嘴角上生着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刘朴用自己的包袱皮,撸了撸知县大辩子上的泥水。知县的大辫子,肮脏得如同一头拉稀黄牛的尾巴。春生瞪着眼骂那妇人:
  “妈拉个巴子瞎了眼了吗?看到老爷来了还不赶快去搬把椅子来!”
  知县制止了春生的无理,并向那妇人道谢。妇人满面赤红,慌忙进屋去搬来一把油腻腻的椅子,放在知县的身后。
  知县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关节,无有一处不痛疼。双腿之间那物,冰砣子似的又凉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烧火燎一样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奔驰、不避风霜、为民请命的行为深深地感动着。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天大锅里牛杂汤的气味一样洋溢开来,散布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的身体,似一个冻透了的大萝卜,突然被晒在了阳光下,表皮开始融化、腐烂,流出了粘稠的黄水。这是个极其痛苦又极其幸福的过程。知县的眼睛里,渗出了粘稠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跪着一大片高密东北乡的乡民,他们仰起的脸上,都挂着感恩戴德的表情。他们的嘴里咕哝着一些淳朴简单但却感人至深的话语: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妇人在他们的面前放上了三个黑色的大碗,每个碗里有一只黑乎乎的调羹,然后又往每个大碗里掰了一个烧饼、放了一撮芫荽末儿、一勺椒盐。妇人的动作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没问他们要什么不要什么,好像她招待的是几个十分熟悉的常客,对他们的口味了如指掌。知县看着妇人圆白的大脸,心中生出了许多的温暖之情,恍惚感到这个妇人与高密县那位卖狗肉的女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妇人抄起长柄大勺,搅动着锅里的牛杂碎,牛心牛肝牛肠牛肚牛肺在锅里翻腾起来,美好的气味令知县馋涎欲滴。一勺子牛杂碎倒进了知县眼前的大碗,然后紧跟着来了一勺子清汤。妇人一探身,将半调羹胡椒粉倒进知县碗里。她低声说:“多点胡椒驱驱风寒。”知县感动地点了点头,捏着调羹将碗里的东西搅动了几下,嘴巴就自动地凑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声,吸进了一大口。宛如一只滚烫的老鼠在他的口里打滚,吐出来不雅,含在嘴里怕烫,只好一咬牙咽了下去。知县心酸肠热,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几十口牛杂汤落肚后,汗水如小虫子一样,刺刺痒痒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妇人的大勺子始终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将混杂着牛杂的老汤添加到他们的碗里,使他们的黑碗始终保持着盈满的状态,紧吃她紧添,慢吃她慢添。最后,知县双手抱拳,对妇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说:“好了,大嫂,不添了。”妇人微笑着说:“大老爷放开吃。”
  吃罢牛杂烧饼汤,他感到身上有了劲儿,腿脚虽然还是痛苦,但已经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街边墙角,聚集了十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不知是想看热闹还是因为慑于自己的顶戴而不敢过来喝汤。他吩咐春生付账,妇人拒绝,还说大老爷肯赏光吃俺这穷汉饭,已经是对俺的抬举,哪里还好意思收钱。他沉吟片刻,从腰间荷包上解下一块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无以为报,这个小玩意,就送给大嫂的丈夫做个纪念吧!”那妇人面红耳赤,似乎还要拒绝,但知县已经把玉佩递给春生,春生将玉佩塞进妇人手里,说:“我们家老爷给你,你就接了吧,还客气什么!”妇人托着王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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