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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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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憎,没有情这个东西,他对世上万物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处。”那袭人一旁听着,也不知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只是听到“无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红院开夜宴为宝玉庆寿,宝钗抽出的花签上的那句诗恰是“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宝玉见宝钗振振有词,虽端庄严肃,却也鲜艳动人,心中暗想:你虽无情,我也心动,我既心动,便是有情,若我果然无情,又怎能与你共室同榻?只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缘所绾。那宝钗见宝玉一时无语,遂趁热打铁,痛下针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与青拼合,人心本应纯净如水,却由青色充溢,那是什么好气象?佛经里有‘四谛’之说,那‘四谛’?苦、集、灭、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为‘苦谛’;召感诸般苦楚的业因,是为‘集谛’;要解除烦恼业因,须寂灭心中之情,此为‘灭谛’;修得道行,则达‘道谛’。其中最要紧的桥梁,是寂灭之道,即斩情之道。我知你今天进园,必是先到潇湘馆凭吊,势必还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处徘徊张望,不但不寂灭那伤感情愫,反纵容那情字毁你胸臆。”宝玉道:“我岂止到那些地方为他们动情,在沁芳闸那边,见花落水流红,叶漂旋无踪,就想起晴雯、香菱、鸳鸯,并四儿、芳官、藕官、蕊官等,就连那司棋,我也为他落泪。”宝钗道:“更被情字所误,离‘四谛’远矣!你应知道,你非你自己,你是老爷太太的子息,是我的夫君,是别人的兄长、叔叔,你岂能为了一己的情怀,就忘却了人伦大纲?你更须为人之父,乃至为人之祖!”袭人一旁听了也附和说:“确是如此。请二爷深思。”那宝玉仍冥顽不化,道:“我知这宇宙天地确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大虚无大无奈,但我须入世享情,此桥此径,不可忽略。正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大家且去餐厅吃饭。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刚才已经回了两边的老爷太太,他们都表祝贺,只是近来身体欠安,也不敢劳动他们大驾。回了琏二爷并平二奶奶,都说一准前去。东府那边赖升也帮着请了,珍大爷蓉爷都说去。二爷二奶奶可一定赏光啊!”宝钗便道:“偌大喜事,本该同喜。我和二爷一准去。只是贺礼怕寒酸些,你们可别见笑!”赖大家的道:“你们去了,比什么贺礼不强?只怕我们招待不周,二爷二奶奶倒要多多包涵!”赖大家的走了,二宝回到自己房间,宝钗因劝宝玉道:“我知你最不喜热闹,尤其不喜欢寒暄揖让等俗套,况到那边难免满耳听到些仕途经济等语,且不说你早该改改,如今说个小道理,是小时候在家里听老辈子说的,那话甚粗鄙,本不好意思学舌,然听来实在警动人,现在少不得学给你听——”说到这里还是噎住了,莺儿在旁接过去话茬:“我们家太太说过,我记得的——发达的奴才赛壮骡,撂起蹶子来六主不认!”宝钗方接着说:“如今我们衰微了,这赖家却正热锅热灶甚红火,虽说不必反去奉承他们,到底给足面子大家好过。明天就让袭人陪着你去,你可好生应对,莫失礼失态的。”宝玉道:“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一起去的吗?我们和莺儿、袭人一道去岂不更好?”宝钗道:“明天去了就先替我道歉,告诉他们我临时身子不舒坦,他们岂会在乎?人家在乎的是你是不是给面子。我知你不愿意去,为家族利害你必须去。”宝玉笑道:“你对我究竟还是不甚了了。赖家的宴请我却是最愿意去的。赖尚荣、贾雨村他们讲他们的仕途经济,我却能在那边会到我的朋友,如韩琦、冯紫英、陈也俊等,说不定卫若兰云妹妹还去呢,我们凑到一处自有我们的话题乐趣。”宝钗道:“那更好了。只是我想起来,也是在赖尚荣家,那回去了个什么姓柳的,把我哥哥害得好苦,这回莫再有那样的人物,你须特别小心。”又嘱袭人到时提醒二爷莫饮酒过度,应酬完了要及时回来。袭人遂去为宝玉准备第二天赴会衣物不提。到了赖家是何光景,下回便知。

且说那薛姨妈与宝钗到王夫人这边,薛姨妈痛哭流涕,宝钗亦垂泪悲伤。王夫人劝慰一番。薛姨妈因道:“事到如今,我背过去也就罢了,只是还有几桩事情未完。”说到此,就让宝钗先去看望看望二奶奶和珠大奶奶。宝钗走后,薛姨妈才详说各事:“那蟠儿收了监,夏家只往那死罪上扯。那宝蟾回到夏家,竟也不为蟠儿说话,要不是他鬼魅了蟠儿,那夏金桂怎会破罐破摔?他倒没事人一大堆,见证说是蟠儿杀了夏金桂。如今没了皇差,领下的银子还须退回去,我把历年积蓄拿出一半打点,还没把那死罪撕捋开。事到如今,你们怎能见死不救?只求姐夫派琏儿到衙门里找人,当年那个帮我们打妥官司的贾雨村,不还是姐夫的好门生么,他应还能帮忙。先把死罪撕捋开,再求下一步。此是第一桩。再就是宝钗,当年那和尚说了,他带金锁,须嫁个带玉的,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如今家道如此,该把他安顿了,我想你们那宝玉,也老大不小了,二宝正是天设地配的一对,何不抓紧给他们办了婚事。如今老太太没了,你和姐夫可痛快作主,这件事,姐夫还不是听你的。”王夫人道:“这些天我看他总有些个心神不定,也不好问。总是我得机会跟他说这个事吧。我约莫着他能点头。”薛姨妈又道:“再两桩,就是蝌儿跟琴儿的事。那蟠儿收了监,家里就蝌儿一个男主了。他和琴儿父母都没了,我就等于他们亲娘。原说等他守丧一年再娶亲,如今顾不得了。原说让他另买院子,如今更不必了。就让他过些时把那邢岫烟从邢忠夫妇处娶到我那里,大家一处过活都有个照应。想来那边大太太并邢忠夫妇都能同意。婚事也别铺张了,就是二宝的婚事,也因陋就简吧,一则正在祖母丧期中,二则家道都艰难了。最后一桩就是琴儿的婚事,只好先让他跟哥哥嫂子并我一处先住着,等那梅翰林家来迎娶。只是他父母留下的那些余资,要给他好好保存。梅家来聘时,我们少不得再添些陪嫁。除了小螺,那香菱的丫头臻儿,也陪送过去。”两姐妹议论已定。

那薛姨妈回到家中,就对宝钗把许给宝玉的事说了。宝钗只道:“全凭母亲作主。”余不多言。倒是莺儿听了欢喜非常,拍手道:“那年二爷跟姑娘互换佩带,我在旁边看得仔细,那通灵宝玉跟那金锁上錾的字句,竟对榫得严丝合缝。如今真成就金玉姻缘了。”薛姨妈道:“按说宝玉那边还在守祖母热孝,你哥哥还在监里,只是两边如今都艰难了,尤其咱们家这边,实在等不到那边守丧期满,这边更等不到你哥哥出监——究竟能不能出监,还难说——趁如今两边还有财力,且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宝钗道:“母亲作主。只是不必张扬,青庐素宴即可。”薛姨妈道:“我的儿,我和你哥哥原打算,你过门时至少是你琏嫂子那样的排场,如今不能了,你担待些罢。”说着滴下泪来。宝钗慰道:“何必伤心,凡事随机、随缘就好。我过门后离得恁近,互相照应实在方便,想想那三姑娘,虽当了王妃,以后更当王后,能回得来见父母么?母亲应该庆幸才是。”

王夫人那天见贾政神色稍安,便道出薛姨妈求聘的事,因道:“实在二宝都老大不小了,互相脾气都是知道的,一个带玉,一个佩金锁,法师预言,金玉姻缘命中定,富贵坚牢保平安,我的意思,虽老太太去后不到一年,那老太太是最疼宝玉的,两家目下的情况,都怕夜长梦多,早日婚娶,老太太在天之灵,必是喜悦宽慰的。请老爷定夺。”那贾政已知薛蟠祸事,并薛蝌、宝琴情况,沉吟片刻,叹口气道:“你就去办吧。只是莫动静太大,总以简朴为要。”王夫人听了心里松快下来。又另择贾政不在的时候,把宝玉、袭人唤来,道出家长已定,二宝不日成婚。那袭人听了心上花开,脸上不敢露出。宝玉听了却心上结冰,只愣愣坐着。王夫人对宝玉道:“你那里再找这么个德言工貌面面俱到的媳妇去。你那姑娘永不嫁、公子永不娶的怪傻念头该一扫而空了。世人没有总当赤子,逍遥一辈子的。”那宝玉只答一句:“我誓不信什么金玉姻缘!”王夫人又对袭人道:“二奶奶过门以后,你对他,要跟对我一样赤胆忠心才是。”袭人道:“太太放心。”

第九十回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

立秋那日,赖家大排宴席,打十番演小戏,十分热闹。各路宾客云集,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有进去与赖尚荣见过礼,略到席上坐坐,就各聚一处,自说自话的。

赖家花园里的旭晖箑,是个扇面形的临水阁楼,窗外池中荷花半开半谢,谢掉的荷花露出莲蓬。仇都尉正在那里面跟几个熟人饮酒取乐,忽见他儿子走了进来,因问:“你怎么跑了来?”他儿子道:“随忠顺王世子来的。如今我跟随世子,谁再敢动我?”仇都尉望见窗外池边有簇女眷,其中竟有他小妹子,那小妹子乃忠顺王小妾,名艳荷,正尖声尖气命令丫头去池边给他摘莲蓬,不禁问儿子:“你那姑妈怎么也来了?我未曾见到别家有姨娘来的。”他儿子道:“姑妈听说有这乐子,非随小王爷来不可,王爷就答应了他。王爷家行事随心所欲,谁敢挑刺?我听说一会儿,王府长史官还要来哩。”仇都尉因与同座的人叹道:“赖尚荣这小子不过刚升了个通判,王爷府就给他这么大面子,真真是鸿运当头!”在座的有孙绍祖,原来豪饮狂笑,忽然捂着肚子称病道恕罪失陪,也不去跟主人告辞,一溜烟出大门躲避去了。又有贾雨村与粤海邬维将军一起过来。大家起立致意让坐毕,一起饮酒闲聊。仇都尉道:“这赖家本是贾家的世仆,没想到发达至此,那贾家倒衰落不堪了。”因细数贾家丧败之事。说到贾府四小姐出走失踪,邬维道:“拙荆前些时归宁,他娘家在京西南三百里鄞溟县,曾见一缁衣乞食的尼姑,捧着饭钵,在他家宅门外讨饭,因拙荆于荣府老太太尚在,庆寿辰时,去过他家,见到过那四姑娘,因之觉得那尼姑分明就是贾府的惜春小姐。拙荆返京那天,隔着骡车窗户,还看见那缁衣女子在长街上踽踽独行,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煞是可怜。”忽听池边一片尖叫惊呼,原来那艳菏的丫头为摘莲蓬失足落水,赖家仆妇忙救助不提。

花园另一隅,有个瞻月舫,亦建在池边,系两层,楼上入夜可推窗望月。此刻宝玉与韩琦、陈也俊等在楼上欢聚。宝玉因问紫英、若兰因何不到?韩琦告曰:“他们都到卫家圃去了。准备秋狝哩。我们过几天也去。”宝玉笑道:“那皇家才讲究秋狝,你们又何必去受那苦!”韩琦笑道:“你系世外桃源人。我们秋狝,是心随太上皇,为正日月之位。说多了你也不解。男子汉大丈夫,必要立一番大事业才是。”宝玉也笑:“我是最无事业心的人。也不求当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奇怪的是你们并不嫌弃我,倒偏跟我好,这又是为什么?”陈也俊因问:“你不求立业,也不装男子汉唬人,那么,你说说,你活着求个什么?”宝玉道:“永存赤子之心。永葆愚痴之态。”陈也俊笑道:“这正是你可爱之处。我们作不到的。难怪连柳二郎那样滚透风尘的人,也愿跟你相交!”宝玉因道:“只是他自那尤三姨自刎后,就飘然远逝,听说是随道士遁隐山林,再不回红尘中来了。”韩琦因笑道:“飘然远逝,遁隐山林,固是湘莲兄必有的作派,倏忽归来,江湖重现,也是湘莲兄应有的行踪。”宝玉道:“如此说来,敢是你们有了他的消息?”韩琦微笑道:“正是。也许他今日正在卫家圃与紫英、若兰一醉方休,也未可知。”那宝玉等因才刚喝酒微醺,此时只是喝茶。

且说那赖尚荣在席上,特意向傅试示好。又把傅试邀至书房,极表亲密。表面上,似因从此皆为通判,同僚之谊,愈加深厚,心里实际重视的,乃傅试之妹傅秋芳。那傅试将其妹如明珠般握在手中,待价而沽,以至傅秋芳到二十三岁仍未出阁。直到头年,忠顺王死了正妻,要续弦,傅试削尖脑袋,找机会让那忠顺王见了他妹子,忠顺王果然惊艳,先将那傅秋芳收进府当了首席姨娘,没两个月,傅秋芳显出理家才干,一年后,生下小世子,忠顺王就把他扶为了正室,其他姬妾纵使十二万分不服,究竟也莫可奈何。那傅试兄因妹贵,如今多少人因此巴结他,那赖尚荣不过是小小不言的角色罢了。

赖尚荣固然又升了,但终究根基低贱。他祖母赖嬷嬷,头年去世了,但留下的那些话语,如“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怎么写”,至今仍令他思来惊心。他家乃贾家的世奴。贾家呢,又是圣上家的世奴。如今贾家风雨飘摇,一旦翻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和妹子虽早赎出身子,不算贾家的人了,但父母还在荣国府管家,叔叔赖二也还在宁国府管家,灾难临头兄弟散,那叔叔赖二且不去管他,自己父母却须早寻退路,那最佳出路,就是从贾府,换到忠顺王府,这槽如何跳法?颇费神思,但与傅试扳厚,进一步获得傅秋芳同情,在那枕边给忠顺王吹风,由忠顺王趁贾府势萎,点名索要,亦不失为一着妙招。心里盘算着这些,那赖尚荣对傅试嘴里又涌出许多的谀词谄语。后来忽听报道:忠顺王世子驾到,便不及听完傅试的话语,直冲出去躬身迎接。那忠顺王世子对赖家的酒席、乐戏嗤之以鼻,进入花园,那些亭台楼阁也难入眼,他的兴致,全在寻觅丽姝。闻说宝玉最宠的侍妾袭人来了,便生出不轨之心,只让赖尚荣给他指出那袭人来。

原来那年冯紫英邀宝玉、薛蟠到他家私宴,宝玉带着双瑞、双寿等小厮去了,席上,宝玉、薛蟠要冯紫英把“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话头解释开,冯紫英竟万分谨慎,顾左右而言他。那天席上并无外人,就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也早熟稔,信得过的,却不曾想忠顺王府派出暗探,混在唱曲的小厮中,把那天他们聚会的种种,记录得详详尽尽,故此后来忠顺王府派长史官到荣国府讨要琪官,宝玉想赖掉时,那长史官就索性把宝玉跟琪官换系汗巾的机密事抖搂了出来,令宝玉目瞪口呆。也正是在那次,探子把宝玉宠爱的侍妾叫袭人,那宝玉日常生活万万离不开袭人诸事,一一报告了出来。忠顺王世子这回来到赖宅,就想把袭人觅到,看个仔细,如甚养眼,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其弄到手中。

那袭人正在瞻月楼下,与莺儿等坐着。忠顺王世子等从那边过来,且停在银杏树下,他问赖尚荣:“那边坐着的几个女子,那个是袭人?”赖尚荣就为他指认。那世子觑着眼仔细看,只觉得那袭人虽非艳丽娇俏,却自有一种似桂如兰的气质,丰而不满,白而不腻,顿时便有攫取之心,遂大步朝瞻月楼走去,抢到袭人正面,便欲上手摸脸,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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