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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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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拉着女孩走出来,说:‘“小通,你弄了块什么? ”

  我顾不上回答他的问话,一溜小跑进厢房,将同样沉重的三腿支架搬到院子里,
放在炮盘旁边。最后一次,我扛出了光溜溜的炮筒子。我将支架支好,将炮管安装
在支架和炮盘上。

  我的动作迅速而熟练,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炮兵战士。我退到一边,骄傲地对
父亲说:“爹,这是日本造的82迫击炮,非常厉害! ”

  父亲小心翼翼地走到炮前,弯下腰仔细观看。

  这件重兵器刚收来时,锈得像几块生铁疙瘩,我用了许多的砖头,把它身上的
红锈全部打磨干净,然后我还用收购来的砂纸将它细细地打磨,连一个边边角角也
不放过,炮筒子里边我也伸进手去打磨了,最后,我用收购来的黄油保养了它许久,
现在,它已经恢复了青春,周身焕发着青紫的钢铁颜色,它大张着口,雄赳赳地蹲
踞着,简直就像一头雄狮,随时都会发出怒吼。我说:“爹,你看看炮筒子里边吧。”

  父亲将目光射进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

  父亲抬起头,眼睛里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动,他搓着手说:.“好东西,
真是好东西! 是从哪里弄来的? ”

  我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一只脚搓着地面,伪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
:“收来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用一匹老骡子驮来的。”

  “放过没有? ”父亲再次将目光投进炮膛,说:“肯定能打响,这是真家伙! ”

  “我准备等开春之后,去南山村找那个老头和老太太,他们肯定还有炮弹,我
要把他们的炮弹全部买来,如果谁敢欺负我,我就炮轰谁的家! ”我抬头看看父亲,
讨好地说,“我们可以先把老兰家轰了! ”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女孩吃完了馒头,说:“爹,我还要吃……”

  父亲进屋去拿出了那几块烤糊了的馒头。

  女孩晃动着身体,说:“我不要,我要吃饼干……”

  父亲为难地看着我,我跑进屋子里,将母亲扔在灶台上的那包饼干拿出来,递
给女孩,说:“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饼干时,父亲就像老鹰叼小鸡似的将女孩抱了起来。
女孩大声哭叫,父亲哄着她:“娇娇,好孩子,咱们不吃人家的东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父亲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转到背上,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小通,你已
经长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这门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亲背着女孩往大门外走去。我眼睛里滚动着泪水,跟在他的身后。

  我说:“爹,你不能不走吗? ”

  父亲歪回头看看我,说:“即便有了炮弹,也别乱轰,老兰家也别轰。”

  父亲的大衣一角从我的手指间滑脱了,他弓着腰,驮着他的女儿,沿着冻得硬
邦邦的大街,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当他们走出十几步时,我大喊了一声:“爹—
—”.父亲没有回头,但父亲背上的女孩回了头,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但一个灿
烂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泪脸上绽开了,好像春兰,好像秋菊。她举起一只小手对着我
摇了摇,我那颗十岁少年的心一阵剧痛,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约过了抽袋烟的
工夫,父亲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弯处;大约又过了抽两袋烟的工夫,从与
父亲背着的方向,母亲提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大猪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站在我
面前,惊慌地问:“你爹呢? ”

  我满怀怨恨地看着那只猪头,抬手指了指通往火车站去的大道。

  雄鸡报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清晰。我知道外边是黎明前最
黑暗的时刻,但是天就要亮了。大和尚还是那样一动不动,房子里有一只蚊虫,疲
倦地哼哼着。蜡烛烧偏,蜡油流到烛台上,凝结成一朵白色的菊花。女人点燃一支
烟.因为烟雾刺眼而眯缝着眼睛。她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双肩一耸。大褂宛如一张
豆腐皮,从她的身上滑脱,狼狈地堆在她的脚下。她移动了双脚,将大褂踩住。然
后她坐回到椅子上,分开双腿,双手先是摩弄、然后挤压着双乳,白色的乳汁一股
股地射出来。我满怀着激动,像中了魔法一样。我坐着,看到我的身体如同一副蝉
蜕,保持着我的形状,留在凳子上,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我,却迎着那些喷射的乳
汁走去。乳汁喷到了他的额头上,喷到了他的眼睛里,挂在他的眼睑上,宛如珍珠
般的眼泪。乳汁喷射到他的嘴巴里,我的口腔里充满了腥甜的味道。他跪在了女人
的面前,将支棱着满头乱发的脑袋伏在她的肚子上。良久,他仰起脸,梦呓般地问
她:你是野骡子姑姑吗? 她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长叹一声,说:你这个傻孩子。

  然后,她退后一步,坐在椅子上,手托着右边的乳房,将奶头塞进了他的嘴巴
……

                                第十二炮

  头上一声巨响,一堆破瓦烂草夹杂着泥土从天降落,砸碎了一个碗,使一根竹
筷斜飞起来,仿佛一支竹箭,插在生满霉斑的墙壁上。那个用饱满的乳房饲育过我
的女人,那个温暖的如同刚刚从灶火中掏出来的热红薯一样的女人,猛地推开了我。

  当她把乳头从我的嘴巴里拔走时,我的心一阵剧痛,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趴
在了地上。我大声喊叫着,喉咙却像被两只巨手扼住了似的难以出声。她目光迷茫,
若有所失地四处张望着,然后抬手擦擦湿漉漉的乳头,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跳起
来,扑上去,抱住她,歪着嘴巴去亲吻着她的脖子。她抓住我的肚皮,用力拧着,
猛力推开我,啐了我一脸唾沫,然后,扭动着腰肢,走出了小屋。我失魂落魄地跟
随着她走出小屋,看到她在那个马通神的屁股后边停住脚步。她骗腿儿跃上马背,
那匹人头马载着她飞出了庙堂,庙外传来响亮的马蹄声。我听到了乌儿们欢呼黎明
的噪叫,还有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母牛呼叫小牛的声音。我知道,这个时刻正是母
牛给小牛喂奶的时刻。我仿佛看到了小牛用脑门儿碰撞着母牛乳房的焦灼模样和母
牛弓着腰既幸福又痛苦的模样,但是属于我的乳房已经消逝了。我一屁股坐在冰冷
潮湿的地面上,无耻地哭了。哭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到房顶上出现了一个箩筐
大的窟窿,潮水般的晨光,从窟窿里倾泻下来。我吧嗒着嘴,仿佛从梦中醒来。如
果说我做的是梦,那么我满口的乳汁是从哪里来? 这股神秘的液体注入我的体内,
使我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代,连长大了的身体也缩小了许多。如果说我不是做梦,那
个既像野骡子姑姑又不是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
…我呆呆地坐着,看着被我遗忘了许久的大和尚像一条惊蛰后的大蟒蛇,慢吞吞地
醒来。在洋溢满屋的金黄晨光里,他将身体折叠起来,开始练功。大和尚此时穿着
家常衣裳,对,就是那件被那个用乳房喂我的好女人穿过的土布大褂。大和尚有自
己的独门功夫,他折叠起自己的身体,.用嘴巴含着自己的鸡鸡,在那张宽阔的木
床上,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翻滚着。大和尚的光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热
气中有七色光。我起初没把大和尚的功夫放在眼里,以为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但当
我模仿他的动作时,才知道,在床上打滚容易,把身体折叠起来也还容易,但要想
自己咬着自己的鸡鸡,是何等的艰难。

  大和尚练功完毕,站在床上,仿佛刚刚在松软的沙地上打过滚的马一样抖动着
自己的身体。刚打过滚的马抖动身体会把身上的尘土抖飞,刚练过功的大和尚抖动
身体则把身上的汗珠抖得像雨点一样四处飞溅。几颗汗珠甩到了我的脸上,其中一
颗飞进了我的嘴巴。我惊讶地尝到,大和尚的汗珠,竟然也有一股桂花香气。于是,
桂花的香气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大和尚身材高大,左胸上和小腹上有一个酒盅大
小、旋涡形状的疤痕。我虽然没有见过枪疤,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枪疤。在这样要
害的位置中了两枪,十有八九要见阎王,但是他没见阎王,而且还这样健康地活着,
可见他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站在床上,光头几乎触到房笆。我想,如果努力伸展,
他的脑袋,就会从那个因为塌陷而出现的窟窿里伸出去。而如果他的分布着戒疤的
脑袋从小庙后边的瓦顶上伸出去,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惊骇的景象啊。那样会给在
低空中盘旋的鹰隼造成什么样子的惊愕和诧异呢? 大和尚舒展着身体,将他的身体
的正面全部展现给我。我发现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与他苍老的脑袋相比形成了巨大
的反差。如果不是有一个凸出得并不过分的肚子,说他的身体只有三十岁也不为过,
但如果他穿上那件破烂的袈裟,端坐在五通神塑像前,那副神态和做派,说他已经
九十九岁了,也没有人敢怀疑。大和尚甩干了身上的汗水,舒展好了身体,就把那
件袈裟披在身上,下了床。刚才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被这件看起来随时都会瓦解的
袈裟遮盖了。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心中的幻影,我擦擦眼睛,甚至像某些乡野传
说中遭遇了匪夷所思事件的主人公一样,咬咬自己的手指,以证实感觉的真伪。我
感到手指很痛,说明我的肉体是真实的,说明我适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确切发生过的。
大和尚——此时已经是颤颤巍巍的大和尚——好像是刚刚发现似的,将匍匐在他的
脚前的我拉了起来,用一种听起来满怀慈悲的腔调问我:小施主,你有什么事情要
老衲帮忙吗? 大和尚,我百感交集地说:大和尚,我昨天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和
尚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来昨天的事情。他悲悯地问我:那你还要说吗? 我说:
大和尚,话不说完,憋在心中,会成为恶疮毒疖。大和尚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
小施主跟我来。在大和尚的引领下,我们回到了小庙前厅,五通神之一的马神塑像
前面。在这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大和尚端坐在那个比昨天还要破旧、因为昨天淋了
雨周边生出来许多灰白色的小蘑菇的蒲团上,那些看起来很像昨天在他的耳朵上趴
伏过的苍蝇,顷刻之间便遮盖了他的耳朵,还有两只,在空中盘旋片刻,降落在他
的那两根超长的眉毛上。那两根眉毛弯曲着,抖动着,仿佛两根有乌儿站在上边鸣
叫的枝条。我跪在大和尚一侧,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继续我的诉说。

  但是,诉说的目的,还是不是为了出家为僧,已经有些模糊,我感到我与大和
尚之间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大和尚年轻健康、洋溢着情欲的
身体,经常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件陈旧的袈裟,时时地透明起来,把我的心绪搞
乱。

  但我还是要说,就像我的父亲曾经教导过我的那样:事情有了开头,就应该给
它一个结尾。我说:母亲愣了片刻后,抓住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向前走,朝着火车
站的方向。
母亲的左手抓住我的右胳膊,右手提着那只白里透红的猪头,沿着通往火车站
的大道,急匆匆地走,越走越快,最后就成了奔跑。

  在她伸手抓住我的那一瞬间,我不顺从地扭动着,试图将胳膊挣脱出来,但她
坚硬有力的手紧紧地箍住了我的手腕子,使我无法挣脱。我的心中充满了对她的不
满。在父亲归来的这个早晨,杨玉珍,你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我父亲是顶天立
地的男子汉,尽管眼下时运不济,但他能在你的面前低下了骄傲的头,虽说不上是
石破天惊,起码也是催人泪下。杨玉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为什么还要用那
样恶毒的语言来刺激他? 我父亲给了你一个台阶,你还不就着坡下驴,反倒没完没
了地哭天嚎地没完没了地口出污言秽语对我父亲犯那个小错误不依不饶扯着小辫子
一个劲地穷抖搂,男子汉大丈夫,谁受得了这个! 这还罢了,你最不该对着我妹妹
施威风。你一巴掌扇掉了我妹妹头上的绒线帽子,露出了我妹妹头上的白头绳,使
我的妹妹号啕大哭,让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心中难过,杨玉珍,你就想想我爹
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吧! 杨玉珍,你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我知道你的事就坏在这
一巴掌上。你一巴掌打断了夫妻情,一巴掌打凉了我爹的心。你不但把我爹的心打
凉了,而且把我的心也打凉了。有这样一个狠心的娘,我,罗小通,从今往后,也
要小心提防着点儿。尽管我希望爹能留下与我一起过日子,但我又觉得爹该走,我
要是我爹我也要走,但凡有点志气的人都要走,我觉得我也该跟着我爹走,杨玉珍,
你就一个人守着你的五间大瓦房过你的好日子吧! 我恨恨地胡思乱想着,踉踉跄跄
地跟随着我的母亲杨玉珍往前跑。因为我的不顺从,因为她手里提着一个猪头,我
们奔跑的速度并不快。路上的行人歪头打量着我们,投过来好奇的、或是困惑的目
光。在那个不平凡的早晨,在从村庄通往火车站的大道上,我和拖拉着我奔跑的母
亲在路人的眼里应该是古怪而有趣的一场小戏的一个片断。不但路上的行人注意到
了我们,连路边的狗也注意到了我们。它们对着我们狂吠,有一条还追着我们咬。
.母亲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之后,竟然没有像某些电影演员表演的那样把猪头
掉在地上,而是牢牢地提在手里,就像仓皇逃窜的士兵决不丢下手中的武器。母亲
左手拖拉着她的儿子我,右手拎着为了与我爹重修旧好而破天荒买来的猪头,艰难
地往前奔跑。我看到她的干瘦的脸上布满亮晶晶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气喘
吁吁,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嘴里发散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骂声。大和尚,她还在骂,
你说该不该把她送进拔舌地狱?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超过了我们。他车后的横棍
上挂满了白色的大鹅,杂乱的鹅颈像弯曲的蛇一样晃动着。从那些倒悬的鹅嘴里,
淅淅沥沥地流出浑浊的水,宛如公牛在行进中撒尿。干硬灰白的土路上,留下断断
续续的湿线条。鹅们发出痛苦的呜叫,黑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光芒。我知道
它们的肚子里被注满了污水,从我们屠宰村出去的东西,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
注满了污水。牛注水,羊注水,猪注水,有时候,连鸡蛋也注水。我们村里有一个
著名的谜语:在屠宰村里什么东西不能注水? 谜面造出来两年,没人能猜到谜底,
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大和尚,你能猜到吗? 哈哈,你也猜不到,但是我一猜就猜
到了。我对那个制造谜面的人说:是水,在我们屠宰村,只有水里不能注水。

  骑摩托车的男人回头看我们。他妈的,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我既恨母亲,更恨
看我们的人。母亲早就说过,笑话孤儿寡母要遭天谴。果然,就在那人回头看我们
的一瞬间,他的摩托车撞在了路边的杨树上。那人的身体往后仰过来,双脚的后跟
在吊鹅的横杆上搭了一会儿,几十根柔软的鹅颈凌乱地缠绕在他的腿上,然后他就
翻滚到路边的水沟里。那人穿着一件像铠甲一样闪闪发亮的猪皮上衣,头上戴着一
顶在那个年头很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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