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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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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准能发表。我们老师非要他给写一封推荐信,他实在顶不住粘糊,就写了一百多
个字,给省报的编辑。我和老师欢天喜地的把稿子寄出去,然后就天天盼省报,几
天后文章果然发了。这一下子我有了名,我们老师有了名,我们学校有了名,我们
学校的五一运动会更是大大有了名。第二年,全县教师运动会就挪到我们学校召开
了。第三年,周围几个县的学校也组织体育教师来观摩。当时的县革委主任高风同
志原先是八一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因为腿伤,退役下到我们这里来的。该同志
爱体育,懂体育,一进体育场就热血沸腾,一看见跳高架子就眼泪汪汪。他亲临我
校参加了一届运动会,参观了比赛,兴奋得不亦乐乎。他还在百忙当中接见了我,
用他的大巴掌拍着我的头说:“小家伙,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不错,继续
努力,长大后争取当个记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里摸出一支博士牌钢笔,送给我
以资鼓励。激动得我尿了一裤子。开完运动会,他没有回县,直接去了农场,与场
领导密谋了许久。回去后,他就拨来了十万元钱,让我们学校增添体育器材,修建
比赛场地。所有的技术问题,由农场的右派解决;所有的力气活,由我们周围十几
个村子的老百姓来干。出这样的力,我爹他们都感到高兴,感到光荣。那时候的十
万元人民币,在老百姓心目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们私下里说,这么多钱,怎
么能点得清楚?马上就有人回答,有老富呢,怕什么?十万元,人家老富用脚丫子
就拨拉清了,那还用得着手!
    我写《记一次跳高比赛》时,学校的操场地面坑坑洼洼,没有垫炉渣,更没有
铺沙子。那时是风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那时根本没有跳高垫子,别说没见过,
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在操场边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坑里垫上一层沙土,运
动员翻过横竿就落在沙坑里,跌得呱呱地叫唤。跳高架子是我爹做的,我爹是个劈
柴木匠,活儿粗,但是快。弄两根方木棍子,用刨子刨刨,下边钉上几条腿,棍上
按高度钉上铁钉子,往沙坑旁边一摆,中间横放上一根细竹竿,这就齐了。我们学
校有一个小王老师,中师毕业,也是个小右派,手提帽,我们全校的体育课都归他
上。他个子不高,身体特结实,整天蹦蹦跳跳,像个兔子似的。我们写诗歌赞美他:
“王小涛,粘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我爹说,你们这些熊孩子净瞎编,皮球一
拍一打一蹦高,粘豆包怎么能蹦高?一拍一打一团糕还差不多。王小涛跑得很快,
尽管他的速度不能与省里的右派张电相比,但与我们村里的青年相比,他就算飞毛
腿了。县里拨款给我们学校修建体育场地,校长与农场场长商量后决定建一座观礼
台,好让高主任等领导站在上边讲话、看景。为此,学校派人去县城买了一汽车木
头。汽车拉来木头那天,我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我们村里的人除了高中生雷皮宝
之外,谁见过汽车呀,可汽车拖着几百根木头轰轰烈烈地开进了我们村。大家伙把
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摸车鼻子,有的摸车眼,把司机弄得很紧张。校长和场
长带着一群右派过来,好说歹说才把我们劝退。右派们爬上车去卸木头,村里的大
人们也主动上前去帮忙。木头卸在操场边上,汽车就跑走了。我们跟着汽车跑,心
里感到很难过。汽车的影子没有了,汽车卷起的黄烟也消散了,我们还站在那里。
我们眼泪汪汪,心中怅然若失。那些木头堆放在操场边上,一根压着一根,码得很
整齐。我爹抚摸着木头,两眼放着光说:“好木头,真是好木头,都是正宗的长白
山红松。”他从木头上抠下一砣松油,放到鼻子下边嗅嗅,说:“这木头,做成棺
材埋在地下,一百年也不会烂;做成门窗,任凭风吹雨打,一百年也不会变形。”
众人都围在木头边上,嗅着浓浓的松油香,听我爹发表关于木头的演说。我爹是说
者无意,但有人却听者有心。这个有心的人名叫郭元,是个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的
青年。当天夜里,他就偷偷地溜到操场边上,扛起一根松木。
    郭元扛起木头,歪歪扭扭地走了十几步,就听到一个人大喊一声:有贼!郭元
扔下木头,撒腿就跑。后边的人紧紧追赶。郭元个子很高,双腿很长,从小就有善
奔的美名,加上作贼心虚,奔跑的速度很快,简直就像一匹野马,如果是村里人,
休想追得上他。但该他倒霉,后边追他的,是我们的小王老师和右派张电、李铁。
他们三个追逐着郭元在操场上转圈,如果是白天看,那根本就是赛跑,谁也不会认
为是抓小偷。追了几圈后,李铁在郭元的脚后跟上踢了一脚,郭元惨叫了一声,一
个狗抢屎就趴在了地上。李铁穿着一双钉鞋,这一脚几乎把郭元给废了。他们费了
挺大的劲才把郭元拖起来。小王老师划了根火柴,火光照亮了郭元的脸。“郭元,
怎么会是你!”小王老师惊叫着。郭元满嘴是血,羞愧地喃喃着。他的两颗门牙没
了,嘴巴成了一个血洞。小王老师慌忙划着火低头给郭元找牙,发现那两颗牙已经
镶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郭元是小王老师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传说中的
飞檐走壁技艺,好得就差结拜兄弟了。郭元低着头,呜呜噜噜地说:“没脸见人啦
……没脸见人啦……” 小王老师问: “你这家伙,扛根木头干什么?”郭元道:
“想给俺娘做口棺材……”李铁与张电见此情况,就说:“你走吧,我们什么也没
看到。”郭元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人把那根红松木抬回到木头垛上,累得气喘嘘
嘘。黑暗中,张电说:‘这伙计,太可惜了,如果让我训练他三个月,我敢保证他
打破省万米纪录。”李铁对小王老师说:“早知道是你的朋友,我何必踢他那一脚?”
小王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这事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我们放了他一马,已
经对起他了,否则,他很可能要去蹲监狱的。”
    第二天,郭元就从我们村子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生产队
长到他家去找他,问他母亲,问他弟弟,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一转眼过了十年,
当我们把他忘记了时,当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一个青年时,郭元背着一条叠成方块
的灰线毯子回来了。问他这十年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到大兴安岭去了。问他在大
兴安岭干什么,他说抬木头,抬那些流着松油的红松木。他因为扛一根不该扛的红
松木亡命大兴安岭,付出了抬十年红松木的沉重代价。我成了他的好朋友,每逢老
天下雨不能出工时,就到他家去听他说那些稀奇古怪的关于大兴安岭的故事。我发
现,他这十年,学到了许多呆在我们村子里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可以说他是因祸得
福。他的脖子后也鼓起了一个大包,自己说是让大木头压的。由此我更相信,朱总
人老师的罗锅子的确不是搞破鞋跳墙跌的。
    那次跳高比赛,参赛的运动员共有四人,一个是省里来的右派、专业跳高运动
员汪高潮,一个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王,一个是公社教育组的孙强,还有一个
就是我们的朱总人朱老师。开始时横竿定在一米五十的高度上,汪高潮举手请求免
跳,小王老师也请求免跳。孙强不请求免跳,他说他就是想参与进来凑个热闹,根
本就没想拿什么名次。他是侦察兵出身,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在部队受过磨爬滚打
训练的底子。他脱掉长衣服,只穿着短裤背心。背心已经很破,像鱼网似的,但那
红色的‘侦察兵’三个大字还鲜明可见。他在那儿抻胳膊压腿时,观众们就在旁边
议论。说他能头撞石碑,肉掌开砖,还能听声打鸟,赤手夺枪。我们那儿对人的最
高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
不是说他人恶。孙强抻胳膊压腿时,我们就议论他的光荣历史,说孙强这人不善。
孙强活动开了筋骨,就像马跑热了蹄子一样。他从横竿的侧面跑到横竿前,一个燕
子剪水的动作,越过了横竿。我们手拍巴掌,嘴里发出欢呼声。然后是朱总人老师
上场。他一上场大家就笑了。朱老师那样子实在好笑,并不是我们不尊重他。他也
脱了长衣服,只穿着背心短裤。他那两条腿又黑又瘦,从小腿到大腿,通通地生长
着黑毛。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尾巴棍子’,固然与他姓朱有关,更与他一身的
黑毛有关。他穿着长大的衣服,还能遮点丑,脱掉长衣,原形就暴露无遗。他的背
前倾约有四十五度角,后脖颈下那儿,生硬地突出了一大团,好象一个西瓜。为了
看人,他不得不把脸使劲地扬起来,那副模样,让你既受他的感动,又替他感到难
过。我们当时都暗暗地想,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子还不如死了好。我们都笑他,
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有人说老朱你就算
了吧,别给咱们大羊栏丢人啦!他的那两只小三角眼在褪了色的白边近视眼镜后边
不停地眨着,他说:“人与野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
动延长生命的动物。”他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但省里来的右派汪高潮肯定听明白了。
汪高潮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朱,还不停地点头。朱老师也对着他点头,这两个人就
这样成了知音。要不怎么都划成右派呢!右派见了右派,就像猩猩见了猩猩一样,
肯定感到特别的亲切吧?咱不是右派,没法子体会人家见面时那种感情。朱老师笑
完了,就学着侦察兵的样子抻胳膊压腿,做着跳跃前的准备。大家看到他这样子,
总觉得有点滑稽,就像看到一个猴子跟着人学样似的。老朱边活动着身体,边往后
退。人家侦察兵方才是从横竿的侧面飞越了横竿,但朱总人却退到了正对着横竿十
几米的地方。有人说,老朱,到边上去呀!他瞪着眼问:“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到
边上去?”人家侦察兵就是从边上助跑翻过了横竿,你站在正中是怎么个说法?他
笑着说了一句:“正面突破!”便不再答理我们。然后他就对着担任裁判的余大九
举手示意。余大九说你就别磨蹭了,有多少尿水赶快洒了吧,别耽搁了别人跳。朱
老师说: “你们这些狗东西, 个个都是狗眼看人低!”说罢,他就大声叫唤着:
“呀呀呀……”,他大声叫唤着向横竿冲过去。到了竿子前,一团黑影子晃了一下
我们的眼,他就翻到横竿对面去了。他一头扎在沙坑里,跌出了一声蛙鸣。爬起来,
眼镜也掉了,一脸沙土,嘴里呸呸地往外啐着沙子,然后就蹲下摸眼镜。我们有点
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难道一个罗锅腰子真的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高度?我们
回忆起方才的情景:朱老师大声地喊叫着‘呀呀呀……’朝着横竿冲过去,冲到横
竿前面时,他好象停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然后他就像一个
皮球似地弹跳起来,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横竿。我们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朱老师方
才的动作,他‘呀呀呀’地大声喊叫着向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的的确确
地停顿了一下,在这停顿的瞬间,他的身体转了半圈,他原本是背对着我们的____
有他的背上的大罗锅为证____但他在跃起的瞬间却将他的脸对着了我们_____有他
脸上的褪了颜色的白眼镜为证____然后他就像个皮球似地弹起来,他的弯曲的身体
升高升高进一步升高,升到最高处,然后他就背重腿轻地翻到沙坑里去了。他的罗
锅在沙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身,这时他的脸才扎进沙
里。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朱老师这一跳,在世界跳高运动史上所具有的革命
性意义。当时,最常见的姿势还是剪式,就像侦察兵那样跳。当时最先进的跳法是
俯卧式,几年后倪志钦打破世界纪录用的就是俯卧式。省里来的右派汪高潮掌握了
俯卧式跳法,但并不熟练。像朱老师这种跳法,绝对是世界第一。汪高潮也没有认
识到这种跳法的科学性。当时,他也像我们一样有点发呆。这样一个残疾人用一种
古怪的姿势跳过了一米五十的横竿,谁见了也得发呆。但汪高潮后来说他当时就隐
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震撼,过了十几年后,当背越式跳法流行世界,将俯卧式跳法
淘汰之后,当了教练的汪高潮才恍然大悟,并痛恨自己反应迟钝,一个扬名世界的
机会出现在他眼前,可惜他让这机会一闪而过。汪高潮率先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
鼓。有人说,老朱,你行啊!他说:“才知道我行?告诉你们这些兔崽子们,人不
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吞镰头刀子’!”接
下来横竿升到一米六十,侦察兵连跳三次都没过,他说,不行了咱就这点水平了,
不跳了。小王老师第一次没跳过去,第二次跳过去了,他用的也是剪式跳法。朱老
师走到横竿下,举手摸摸头上的横竿,说:“高不可及,望竿兴叹!咱也不行了,
咱是野路子,看人家汪同志的吧!”汪高潮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没有助跑,就把一
米六十过了。他用得是俯卧式跳法。朱老师使劲鼓掌,大声夸奖:“真漂亮,真是
漂亮,专业的跟业余的就是不一样!”横竿升到一米七十,小王老师也被淘汰了,
汪高潮助跑了几步,一下子又把一米七十的高度过了。冠军已经是汪高潮了,但他
还不罢休,他让人把横竿升到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了。天,他
要在我们的沙坑里创造全省纪录了。我们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这次也认了真,
退回去十几米,一个劲地活动腿和腰,然后他就像小旋风似地朝横竿刮过去。他还
是用俯卧式,像一只大壁虎似的,他把横竿超越了。他的身体将横竿碰了,但我们
的横竿是放在钉子上的,轻易碰不下来,跳高架子晃了几下,没倒,横竿也没掉下
来,就算过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大家欢呼,跳跃,真心里
感到高兴。喊得最响,跳得最高的是朱老师,他这人一点都不忌妒。他上去就抓住
了汪高潮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你创造了奇迹!”汪高潮有点不好
意思,说,其实我碰了竿,不算数的。朱老师说:“算算算,当然算,我们这儿条
件这样差,地面不平,器材也不合格,碰不下竿来就应该算数。”汪高潮说,您跳
得也相当不错,您的姿势很有意思。朱老师说:“您太客气了,汪同志,我们是土
压五,您是勃朗宁,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这么说吧,我们是老鸹打滚,您是凤凰
展翅,能跟您同场比赛,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运动会结束后,老师让我们写作
文,我就写了那篇《记一次跳高比赛》,我在作文中,主要写了汪高潮,写汪高潮
在农村的土沙坑里打破了省纪录,连朱老师一个字也没提。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
对不起他。
    在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农场右派、教职员工、贫下中农的共同努力下,
我们的运动场扩建了,运动场旁边的观礼台也修好了,各种运动器材也买了回来。
跳高不用往沙坑里跳了,可以跌在蒙着绿蓬布的弹簧垫子上了。乒乓球台也不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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