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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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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理解她,她受过一些刺激,对有些话比较敏感。” “不惯她这毛病,从来都是别人讨好我,我还没讨好过谁呢。以后干脆不理她了。”

“你矫情不矫情?好,以后你别理她,反正和她住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你不是我,见到她你最好转身就走,她放狗咬你也别怕。” “好嘛,我还跑不过一瘸狗?” 我想着杨宽被那只一瘸一拐的小狗追得满院子跑就笑得止不住,杨宽也笑:“说起狗我想起来,我一哥们儿想把自己的拉布拉多送人,问我有没有朋友想养,我一想,陈白露喜欢狗,上门去问,我说‘你的狗又瘸,又傻,还是个土狗,养它干吗,扔了算了,我送你一个纯种拉布拉多’,你猜怎么着?她把我打出来了。”

“你说这种话就是找打!你懂什么叫责任吗?责任就是敢把它捡回家就敢不离不弃。”

杨宽眨了眨眼睛:“难怪呢,陈白露这是把自己的人格代入了,这是血淋淋地控诉陈言始乱终弃呢。”

听到陈言的名字我心里一沉。“他还好吗?在法国还是伦敦?” “他一直在酒庄里,你不知道?” “所以,他算是退休了?从二十五一直休到八十五,哦不,这二十五年也是吊儿郎当过来的,总之这人一辈子是个富贵闲人,唯一落魄的一年还是跟家里赌气,并且这一年也没闲着,生生毁了一个姑娘。”我愤愤地说。

“人家正更新酒窖呢,都忙成三孙子了。” 我许久不和陈言联系。我以为他在隐居疗伤,他以为我因为他的薄情而恨他入骨。我连他正式开始经营酒庄都不知道。 “哼,好大志向。”我啃着鸭脖,回想着陈言柔软的卷发、天真的眼神,我无法想象他除了喝酒泡妞之外还有别的事业可做。

~7~

我太不了解我的发小儿了。我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没过多久他就注册了一个商贸公司,他要把那个庄园的葡萄酒卖回中国。直到看到他公司的商标我才相信他真的开始做事了,不再是那个拖拖拉拉做翻译的小男生了。

是了,他是伦敦政经学院的高材生,我总是被他混乱的私生活蒙蔽了双眼,忘记这才是最能代表他的一个标签。

我和陈言用电脑视频见了面。我让他抱着电脑在酒庄里走了一圈, 把每个房间、每间酒窖都让我看清楚。那是一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庄园, 墙壁翻新过,但保留着最古老的橡木地板;卧房和书房里的陈设都是法国乡村旧物,唯一能看得出是个中国男孩住在里面的,是书房门上悬着一张小小的匾,是陈言并不高明的毛笔字:“点苍苔”。庄园后门种了一亩薰衣草,深紫浅紫;前门的葡萄园深绿浅绿连到天际;天蓝得不真实。

他穿着背带裤,脸膛因为常受日晒而充满健康的红润。他大着嗓门给我介绍葡萄株的种类,一半霞多丽,一半赤霞珠,还有不多的一点儿梅多克;他摘了一捧薰衣草,问我能不能隔着屏幕闻到香味。

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在游艇上他脸色阴郁地对陈白露说“自生自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有多快?整整一年了。 当年爱得撕心裂肺,恨得咬牙切齿,如今闭口不提,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哪里有什么“百年修得共枕眠”,古人真是害人不浅。

我几次把“你不问我陈白露过得好吗”这句话咽下去。难道答案不是已经给出了吗?活灵灵的,血淋淋的。人家丝毫不在乎。有的人天生胸怀宽大,说忘就忘;你这里停留在原地疗着伤,虚度着时间,人家已经一日千里地走了出去。

我一整天都陷在无法排遣的虚无和消极感中。公司开策划会,做头脑风暴,我却盯着英总身后的窗子发愣。杨花差不多散尽了,春天所剩无几,一只黑嘴白肚的燕子发出孤独的鸣叫。

晚上十二点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我没有打车,暮春的晴暖是北京为数不多的享受。风搔弄着我疲惫的额头和脖颈,痒得像爬满了小绒毛;我伸手一下下拍打着路边绿化带里的冬青树,偶尔指尖扫过几株野草,带着点点夜露,仿佛水边湿漉漉的芦苇一般——那一刻我突然呆住。站在午夜的东三环上,我的心脏漏跳一拍。

《西厢记》里不是有句戏文:“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8~

薛先生身边当然不只有陈白露一个女孩。 天下大而北京小,有些消息再小心地过滤,也兜兜转转地,在小圈子里传播开来。流言四起,我们听说薛先生追求一个女主播,花钱如同淌海水,女主播终于被打动,卸妆后的素颜却让薛先生掉头就走。又听说这女主播深谙江湖法则,第二天把收下的名车名表原封退回,薛先生又叫人送了回去。

传播流言的人说出薛先生的名字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齐齐地回头看陈白露,她也愣了。

但惊讶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她笑着说:“I don’t care。” 那天薛先生来接她,我们全都沉默地看着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陈白露不在意,何况当着众人,这些八卦实在扫她的颜面。 半生商场沉浮使薛先生的脸上总带着无喜无悲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极锋利,他看着陈白露的时候,像在审视一个猎物是否乖巧,又像在衡量她的美色是否配得上她的野心。他的眼神掩饰不住他努力想藏起来的聪明,即使他不是一个有钱人,也应该是一个有魅力的人,会有想寻找安全感的小姑娘投怀送抱,只有少数像陈白露这样一心想向上爬的人精,会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等你有钱。”

他开门带进来一阵清新的雨气,袖口有一圈水渍。陈白露从高脚椅上跳下来,两步蹦到他身前:“下雨了吗?”

薛先生把陈白露带走了,我们趴在飘窗上看着陈白露跟在薛先生宽厚的背影后面,瘦小得像个精灵,她跳跃的脚步看上去也像漂浮在那湿润的台阶上似的。

她不断地收到礼物,钻石和皮包之类的,他的司机也随时听命于她, 但是陈白露有一天对薛先生提起,想要一部车,她不想连去两条街道外的火锅店吃夜宵都要劳烦他的司机。

薛先生说:“不可以。”

“只要普通的——”陈白露把手背在身后撒着娇,端庄得像个女学生。

“我不同意你开车。” “我技术很好的,以前不戴头盔骑摩托车在三环主路上逆行过!” “所以更不允许你碰车。”

陈白露还想争,薛先生站起来,边拿外套边往外走:“别和我顶嘴, 白露。你可以随意选你喜欢的,然后我折现给你。”

他走后,房间里剩下我和陈白露两个人,她焦躁地从阳台上栽种的薄荷上扯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里狠狠地揉着。

我只好劝解:“薛先生说的是对的,你开车,连我也不放心。”

“哼,谁当真稀罕一辆车,他总是说‘别和我顶嘴’,我有顶嘴吗? 他是不许我说话。”

“可能薛先生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难道我是一个聒噪的人吗?”她一屁股坐在阳台的竹椅上。薛先生不在,她无须做出风情万种的姿态,连声带都松弛下来,因为烟酒的伤害而显出疲惫的沙哑。

她自嘲:“现在你有的我也有了。” “岂止。我的房子没有你的大,也没有人随时能折现一部跑车给我。” “可是这不是我的。不知道哪一天醒过来,就像古人讲的那个《黄粱一梦》的故事,发现自己正躺在茅草屋里呢。” “这样说来我和你同病相怜,我身上有什么是我的?你醒来的时候看看草席上有没有我。” 她被我逗笑了。 “你有工作。”

“你知道我不拿工资。”

“谁让你矫情?又不是人家不肯给。我呢,我是真的一面兜兜转转一面把自己弄丢了,还不知道丢在了哪一程,想回头找都找不到。别人眼看着宝马轻裘,我知道自己走出这间屋子,怕是三天后就饿死 ——长得再好,也得老天肯赏饭吃;老天和你翻了脸,丑女美人都是一样。”

我看着她往日光洁的眼睛下面有了微微青紫的黑眼圈,安慰她:“你这就太悲观了。薛先生什么为人,听八卦也听够了。就算有一天你们分开,这些已经在你名下的东西他绝不会要回去。仅靠着这些,也够你吃半辈子。”

她微笑:“那么剩下的半辈子呢?” 我也笑:“要是你省着点儿花,也够一辈子。”

她站起来,收起脸上的颓丧,换上她平日里的散漫和浪荡:“我呢, 什么都学得会,就是没学会‘省着点儿花’。要想别挨到山穷水尽那天, 恐怕只有活得短一点儿了。”

我在她的大房子里耗到晚上七点,然后借了她一双帆布鞋穿,她换上十四厘米高的金色高跟鞋,我们一同下楼,薛先生的司机在等我们。 我们去了同一座酒店,然后她走进衣香鬓影的宴会厅,陪薛先生参加一个酒会;我则沿着宽阔的旋转阶梯一路跑上楼顶露台,布置第二天早上的新片发布会了。

~9~

为了不使发布会看上去像一群高中生的野营,我们把露台上的浅色藤桌和餐椅换上租来的深色木质桌椅;这种体力活不包括在酒店的服务中,英总又是出了名的大抠门,让她雇工人,她的表情就像被割了一块肉一样,最后都是公司的小姑娘们动手。

和酒店经理确认完第二天的流程,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楼顶的大灯全部开着,三十二层楼顶的百米高空,四周全部黑洞洞的,只有头顶悬着明黄色的月亮。我回家的路上要经过陈白露的家,在出租车里换上自己的高跟鞋,顺路把她的鞋子还回去。到了陈白露家楼下,薛先生的车在等着,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的胖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三口吃掉一个汉堡。

薛先生在,我不方便进去,站在楼门外犹豫着要走。想了想,既然来了,把鞋子放在她门外就好。

然而刚走出电梯,就听到陈白露勃然大怒的喊声。 “那几个女人是什么东西,她们有什么资格和我坐在一起!别人糊涂也就算了,你!你也让我坐到那群女人中间,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是和她们没有区别的!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白露,你不要无理取闹,所有的女宾都被安排到一起,你一定要和她们保持距离,反而引人多想。”

“多想什么?谁会多想?” “你知道……”

“我不知道!而且,我告诉你,以后这种人人搂一个大野模的酒会,如果你尊重我的话,就不要带我参加了——除非在你心里我和她们一样。 从你在澳门第一天见到我,你就认定了我是人家的二奶;后来你听说和我交往的人是谁,你就更认定了我是靠姿色吃饭的女孩,现在你给我房子给我信用卡,我永远也洗不脱这个身份了!”我惊诧地听着,陈白露的嗓子里带了哭音,然后她低声啜泣起来。

“当然不是,你是我正式的女朋友。” “那么,以后除了你的朋友们带太太或者未婚妻参加的场合,你不用再带我出现了。野模多得是,你不认识我认识,我介绍给你!”陈白露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你这是在侮辱我!你明明听到以前被我带去澳门的女孩和我攀旧情,却不帮我解围!” “我并不知道你觉得尴尬,我看你一直微笑……” “我除了微笑还能怎样?难道要当着你的朋友们翻脸吗?就算我是无名小卒,你以后岂不是要给人笑话?” “我不知道你这么辛苦地维护我的面子……” “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让我和她们坐在一起,你竟然说既然早就认识,正好聊聊天,我和她们有什么共同话题?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 只会讲Chanel、Gucci、Burberry; 你让我和她们聊什么?”

“对不起,我一定补偿你……” “你休想!这一次不是你打碎了我的手办,或者弄丢了我的书,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便送点儿破翡翠就能让我原谅你!”

“那不是什么破翡翠……”

“总之我不会原谅你,你伤透了我的心!你伤透了我的心!”陈白露声嘶力竭地喊着,隔着两层门,我能感受到她失控了的愤怒,我战战兢兢地把鞋子放在门口,以为会看到忍无可忍的薛先生夺门而出,但是他没有。

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吵架声,昏昏沉沉地下楼来,初夏暖和的晚风迎面扑来。我正站定出着神,薛先生的司机看到我。

“海小姐。”他叫我。 “你还不走?薛先生大概不会下来了。” 胖司机一怔:“我没收到短信,只能等着。” “辛苦。”我随口客气,没精打采地往外走。

然后薛先生推开楼底的玻璃门,大步走下台阶,见到我,也一愣: “你刚来?”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实话还是撒谎。 “我来还陈白露的鞋子——放在了门口。” “你听到?” “听到了一点点。”我谨慎地说。

这个年龄和我父亲相仿的男人,像个受了批评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满脸懊丧:“我太粗心了。”

我叹口气:“是。”想了想,我又说,“薛先生,关于你和陈白露的第一次见面,她简略地和我讲过;后来发生的事,我不清楚她告诉了你几成;我并不想为我的朋友辩护,陈白露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但公平地说,她不是坏人。如果你误解了她,那真是蛮遗憾的。”

薛先生看着我,然后他说:“我被她闹得头疼——老了,禁不住这么吵。你和我散散步,好吗?” 我犹豫一下,陈白露此时一定在楼上的窗前看着,想起因为陈言我们生了多少嫌隙,我不是没有顾虑的。可是怎么拒绝呢?这话怎么说呢? 我只好转身朝着小区大门走去,薛先生和我并排走着,司机先把车开出去。

“海小姐,我是中年人,也是商人,这世界上见不得人的事假如有一百分,我大约见到了八九十分。你和陈白露,或者你们身边年轻的男孩所不齿的事,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抬着下巴把一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说‘这张卡里有九位数,你出得起更高的价钱再来包养我’——”

“她和我说过。你貌似被吓住了。” “哈哈!”薛先生爽朗地笑了一声,“海小姐,你真是年轻,这样一句话能吓到我,我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自从那天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既骄傲又幼稚。这样的姑娘一定是清白的。”

“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皱着眉头斟酌着词句 ;“一个女孩,有没有受人供养过,是瞒不了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怎么不同?” “受人供养过的姑娘,哪怕只有一个月,她们的眼睛里会打上去不掉的烙印:就是取悦。” “取悦?” “一个女孩如果曾经为了钱取悦过别人,她的一生就算毁了,她以后的所有行为都会带着这件事的印记。”

我差点儿说“那你又何必供养她呢?”幸好理智让我咽了下去。

这一切都是陈白露的选择。我何德何能,又站在什么角度评价她, 或者给薛先生什么建议。

“她是个清白的女孩。”我点头说。 “所以我更感到抱歉。今天是我太疏忽。我会送她一份重礼,她会喜欢的。” “很大的钻石吗?”我取笑。 “比钻石重得多,她会喜欢的。”

~10~

薛先生送她的“厚礼”令人嫉妒:几天后卡梅隆来天津同天津电影局谈一个合作,许多导演、城中名流都托关系想见上一面,无论是杨宽那个社交圈,还是我正在慢慢熟悉的电影圈;但晚餐的席位是有限的,除了当地领导,陈白露算一个,这一切都是薛先生的安排。

陈白露果然消了气。 从天津回来后,陈白露陪我在花卉市场里买花,我丝毫不掩饰我的羡慕,而她像是安慰我,又像是的确有什么遗憾似的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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