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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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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倒楣哪,怎么眼睛一眨,我就丢了五百个金币和一个姐姐!”

他哭喊一阵,就拼命打门,大呼大叫起来。他这样大声呼闹,把附近的人们都从床上吵了起来。那位好太太的使女也来到窗口,装得睡眼惺忪的样子,向他怒喝道:

“谁在那里敲门?”

“什么?”安德罗乔嚷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安德罗乔,菲奥达丽索太太的兄弟呀。”

那使女就回他道:“可怜的家伙,如果你喝醉了,那就快回家去睡,有事明天再来谈吧。我不认识安德罗乔这样一个人,也听不懂你说些什么混话。我看你还是安静些,让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什么?”安德罗乔说,“你听不懂我说些什么话吗?真的,你懂的,如果你们西西里人果真对亲戚这样翻脸无情,至少也该把我的衣服还我,那么我决没有第二句话,就走了。”

“可怜的家伙,”她回答道,好象要笑出来似的,“我看你在做梦呢。”说完,她已经缩回身去,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时候绝望了,知道他的钱已经落到别人手里再也要不回来了,这一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想,跟她们讲理既然没用,就要用蛮力来挽回损失;于是他拿起一块大石头,只是朝着大门砸去,声势比前更凶了。

附近给他吵起来的人只道他是一个捣蛋鬼,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跟屋里的女人胡闹。又恨他这样拼命打门,闹得人家不得安宁,都涌到窗口来,就象当地的一群狗向一只生狗狂吠似地向他呵叱道:

“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人,你这样半夜三更在她门前讲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实在太下流了。看天主的面上,可怜的家伙,你省事些,走吧,我们要睡觉呀。假使你跟她真要算什么账,明天再来算吧,不要整夜吵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这规规矩矩的女人的家里,不想还有一个彪形大汉——安德罗乔方才可并没见过——这时候也许听到邻人这样说,胆子壮了,就来到窗口,用粗暴的声音吆喝道:

“是谁在街上闹?”

安德罗乔听到这声音,抬头望去,也看不真切,只看到好象是一个凶狠的家伙,长着满脸黑胡髭,一边还在欠伸揉眼,象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安德罗乔有些慌了,回答道:

“我是这屋子里的太太的兄弟……”

那楼上的汉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用大嗓子喝道,比刚才更凶猛了:

“我倒奇怪,为什么不下来给你一顿好打,直打得你不敢吱一声。你这样闹得人家不得安睡,分明是一个可恶的醉鬼!”

说完,他就回身进去,把窗子关上。有几个邻居深知这人的性子,就低声劝安德罗乔道:

“看天主面上,可怜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讨死,替你自己设想,快走吧。”

安德罗乔给这汉子的凶恶的神气和厉声的叱喝吓慌了,又经邻居们这样一劝,想想他们多半也是一片好意,就只得走了——他丢了金钱,垂头丧气,沿着使女领他来时的路径,寻回客店去。他身上沾满污秽,气味很难受,因此又想到海边去洗一洗;于是他往左转,沿着一条叫做卡达拉奈的街道走去。当他来到城市尽头的时光,他望见有两个人,拿着一盏灯笼走来。他还以为这来的是巡丁或是什么强人,可能要加害于他,就躲在附近的茅屋里。可是他们好象早就有了打算似的,也向那里径直走去,进入了那间茅屋。他们原是扛着几样铁器,现在就把铁器从肩头卸了下来,开始检视,一边就谈起话来,忽然其中一个说道:

“是什么缘故?我从没闻到过这样一股臭味!”

这么说着,他就举起灯笼,照见了不幸的安德罗乔,便吃惊地问道:“谁在那里?”

安德罗乔却不作一声。他们提着灯笼,到他身旁,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落得这一副模样。安德罗乔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他们琢磨了一下那出事的地点,都说:“这事一定出在史卡拉朋·布达富柯家里。”于是其中一个回头对安德罗乔说道:

“可怜的家伙,虽则你丢了钱,你还是该感谢天主,因为你跌了下来,就此再不能走进这屋子。要是你不跌这一交,那么还用说,等你睡熟以后,一定会遭他们的毒手,结果连你的性命和你的钱一起送给他们。现在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你要拿回一文钱,只怕比摘下天上的一颗星还难呢。不仅是这样,要是那个家伙听得你把话讲出去,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呢。”

他们又自个儿商量了一会,于是又向他说:“听好,我们很同情你。现在我们正要干一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我们敢担保,你将来到手的好处,除了抵过你眼前的损失外,还着实有余呢。”

安德罗乔正当身处绝境,就说愿去。

原来那一天是那不勒斯大主教菲利浦·米奴托罗落葬的日子,他周身打扮得富丽堂皇,尤其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价值在五百个金币以上。他们俩就打算盗取这些东西,把计划告诉了安德罗乔。他这时候只想到有好处到手,再不问这事做得做不得,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在往大教堂的路上,有一个人受不住安德罗乔这股气味,就说: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

“可以,”另一个回答道,“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往常总有一个桶子吊在辘轳上。我们就到那里去把他冲洗一下吧。”

他们来到井旁,却看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没有吊桶;他们就决定把安德罗乔用绳子缚住,放下井去,等他在井里洗澡洗干净了,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安德罗乔才下了井,就有几个巡丁,因为天气热,又追捕了一个什么坏家伙,口渴了,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窃贼一看到巡丁,就乘他们还没注意到,立刻溜跑了。

安德罗乔在井里洗净了,就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巡丁们这时已放下小盾、兵器和披风,拉着绳子以为是在拉起一大桶水。安德罗乔来到井口,就双手放开绳子,紧握住井栏。那些巡丁一看上来一个人,吓得魂都没有了,抛下绳子,也不说一句话,拔脚就逃。安德罗乔也吃了一惊,幸亏他双手握紧着井栏,要不然,早就跌了下去,说不定会受伤或者送了命。他总算设法爬了出来,看见地上有几件武器,就越加惶惑了,因为他那两个同伴并没带什么武器呀,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害怕这里有什么鬼把戏;他决定什么都不碰,悄悄地离开这儿——却又不知到哪儿去好,真是可怜。

走了不远,就遇到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们是想回去把他拉上井来的。他们看到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安德罗乔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说他在井边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所以都笑了,就告诉他方才他们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来到了大教堂,很顺利地走了进去,来到大主教的坟墓跟前。这坟很大,是用大理石砌的;他们用随身带来的铁棍,把盖在上面的沉甸甸的石板撬了起来,又用东西把它撑住,正好容得一个人出入;一切布置停当,其中一人说道:

“谁进去?”

“我不去。”另一个道。

“我也不去,”那第一个说道,“你进去吧,安德罗乔。”

“我不愿意进去,”安德罗乔说。不料那两个家伙一齐转过身来,对他说:

“什么!你不愿意进去?要是你真不愿意进去,那么老天在上,我们只能举起大铁棍,给你当头一击,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安德罗乔害怕了,只好爬进坟墓里去,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这两个家伙强迫我爬到这里来,无非是要骗我。等我把坟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自己再拚命爬出坟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苦了我一无所得。”

所以他决定首先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一到坟底,他就想起了他们所说的那一枚珍贵的戒指,就赶忙从大主教的手上捋下那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这才把牧杖、帽子、手套等等东西,一件一件交上去,说是能拿走的尽在于此了;事实上死人身上的确只剥剩了一件衬衫。那上面两个人只是问他有没有一枚戒指,逼着他要把戒指找出来。他在坟里回说找不到,却假装在找寻的样子,叫他们老等着。可是那两个人比他还精明,一边假意叫他再仔细找,一边却抽掉了撑柱;那石板就突然落下来,盖住了坟墓。他们俩却扬长而去,再不管他的死活了。

安德罗乔在坟里听得石板轰然一声落下来,当时的心境怎么样,也可想而知。他几次想用头和肩膀把石板顶起来,可是用尽力气,那石板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阵绝望,就昏倒在大主教的尸体上。这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到,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等他醒来,他号啕大哭,眼看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假使没有人来挪开石板,他就要在爬着蛆虫的尸体边饿死,给恶浊的空气窒死;要是有人挪开石板,发现了他,那他就会因为盗墓的罪名而被人吊死。

他正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堂里来了几个人,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立刻猜想到这些人就是来干他和他的伙伴方才干过的勾当的;这使他格外恐怖了。但是当他们撬开石板,并且撑好以后,就发生了派谁进去的问题。谁都不肯进去,争执了半天,其中一个神父出来说话了:

“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怕死人吃掉你们吗?死人是不会吃人的——让我进去吧。”

这么说着,他就把胸口贴在坟墓边上,头朝外,把两脚伸进墓里。想让自己落下去。安德罗乔看到他真的要下来了,就马上站起来,拉着神父的一条腿,装做要把他拖进坟里来的样子。那神父觉到了,不由得失声大叫起来,没命地爬出坟外。其余的人一看到这样子,都吓得拔脚就逃,好象背后有千万个魔鬼追来似的。那墓穴就这样打开着,没人管了。

安德罗乔知道机会已到,立既爬出墓来,真是喜出望外,从进来的地方逃出了大教堂。

这时天快亮了,他手上戴着戒指,只要有路便走,直到来到了海滩边,然后寻到了路,回到旅店里,重又跟他的同伴和店主人相会,他们都为他的失踪,一夜不曾放心。他把他所经历的事都讲给了他们听。店主人劝他即刻离开那不勒斯。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回贝鲁加,他出门原是为了买马,结果马没有买成,却把所有的钱换来了一枚戒指带回家去。



  故事第六

法国人进占西西里岛,白莉朵拉夫人带着孩子仓皇出逃,又遭到劫掠,独个儿流落荒岛,和一对羔羊同住,后来遇救,隐居在尤尼基那。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也来到那里充当仆役,和主人的女儿私恋,事情败露,被下在狱里。后来西西里政变,母子相认,两个孩子都娶了媳妇,全家团圆。

不分小姐和少爷,听着菲亚美达所讲的安德罗乔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来,于是爱米莉亚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讲道:

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感觉。我认为,不论是幸运的人、还是受苦的人,都不妨听一听悲惨的故事,因为对于受苦的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幸福的人,却正好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因而有所戒备。虽然悲惨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我还是想讲一段实有其事的人间惨史。尽管那结局是美满的,但是当初忍受的痛苦是那么深,经历的时间又那么长,我真不相信到头来的那一点欢乐,可以抵得了这重重的悲苦辛酸。

亲爱的姐姐,你们都知道,腓特烈第二皇帝死了以后,曼夫莱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爷,就是那不勘斯贵族阿列凯托·卡贝斯,掌握总督全岛的职权,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当查理第一在贝尼文土大败西西里的军队,斩了曼夫莱王,全岛已经纷纷投降,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不住的忠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敌称臣,就准备出亡。不幸事机不密,为人察觉,他们就突然把他、连同他许多朋友和仆役一起捉住,交给查理王——那时候,他已把整个岛屿占领了。

一声霹雳,白莉朵拉失却了亲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惊肉跳,觉得大祸临头,难免遭受敌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产,也不顾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吉夫莱,张皇失措地登上一只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亲戚。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人作对,那船在中途遇到风暴,给吹到了庞扎岛的一个小港里。船只停泊在港里,等风浪平静之后,再解缆启程。白莉朵拉看见别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找到一个荒凉隐蔽的地方,独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运,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会,说是去散心,其实是给自己拣一个场所痛哭一场。有一天,她正在岛上独自悲伤,海上驶来一只盗船,趁船上没人防备,一下子就把那只民船掳了去,水手和乘客,没有一个来得及脱逃。等白莉朵拉尽情哭畅之后,照例回到海滩边,去看看她的孩子,不料来到海边泊船的地方,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她不觉吓了一跳,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后来睁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见有一只大船、后面拖了一只小船,还没有驶远。她这才明白她不但丢了丈夫、连娇儿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无所有、流落在杳无人烟的荒岛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儿子见面,只是恸呼着他们的名字,竟昏倒在海滩边了。

荒岛之上,哪儿有人拿着冷水、或是药品来救她呢,因此她的魂灵儿出了窍,尽自飘荡着,也不知隔了几多时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难的躯体。她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哀叫着她儿子的名字,满岛乱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寻遍了,也寻不出两个孩子来。天色黑下来了,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希望的,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栖息,只得离了沙滩,回到她经常在那儿哀哭的岩洞里。

黑夜终于在恐惧和无限悲痛中度过,另一个新的日子来临,打晨祷钟的时间已过,她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用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象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奶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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