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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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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如此,我就不同他谈了。”锦云道:“敢是你辞穷么?”兰言道:“并非辞穷。

我记得《家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自然不错,众人自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为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妹子不去答他者,因他既以圣人为非,自然不是我们倮虫一类,他自另有介虫或毛虫另归一类,我又何必费唇费舌去理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齐声称快。锦云道:“若非拿王充去驳他,你们那里听这妙论。”

紫芝扶著茶几望史幽探、哀萃芳道:“二位姐姐:你们可记得那论上说的‘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那句话么?这个坐位已是注定的,不必谦了,请坐罢!我们腿部站酸了!早些吃了饭,还要痛痛顽哩。”幽探道:“既是久已注定,我们姐妹更该亲热序齿才是。况且即或我同萃芳姐姐坐了首席、二席,只怕沉鱼、锦心两位姐姐也不肯就坐三席、四席罢?”哀萃芳、纪沉鱼道:“我们谦认的话也不必再说,如果宝云……七位姐姐,同兰芝……八位姐姐,也照中式名次坐了,我们无不遵命。”兰芝道:“诸位姐姐要教宝云……七位姐姐也按名次坐,他是主人,安有比理。这是苦他所难了。至愚姐妹在舅舅家里,既不能僭客,又是奉命陪客的。如四位姐姐坐过,自然该是文锦、兰言诸位姐姐。何必再让。”谢文锦道:“这可使不得!妹子年纪甚轻,若这样坐了,岂不教别位姐姐见怪么!”

蒋春辉道:“诸位姐姐:看来这坐儿也难让。妹子有个愚见:莫若除了主人,既是兰芝……八位姐姐在母舅府上不肯僭客,索性也除了。共除一十五位。余者拈阄何如?

并且不论上下,就以东北第一坐拈起,到西南主席上一位为末席。阄儿虽按次序,坐位仍无上下;不然,要论席面,又要许多分派。诸位姐姐以为何如?”众人都道:“如此甚妙。”宝云明知难让,只好依著众人。拈过之后,却是阴若花第一,唐闺臣居末。婉如道:“你看连这阄儿也来凑趣:若花姐姐本是女儿国储君,自应该他首坐,恰恰就拈了第一。”紫芝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怎讲呢?”婉如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就如总结一句的意思,言在坐一百人,无非都是唐朝闺中之臣。”紫芝不等说完,连忙摇手道:“姐姐留神,莫教听见,把舌头割去,那才是个累呢!”说话间,大家挨次坐了。绿云道:“闺臣姐姐为何眼圈通红,只管滴泪?这是何意?莫非拈了末府,心中委屈么?闺臣忙把眼泪揩了,道:“妹子何尝落泪!刚才被风吹了,所以如此。”原来闺臣因大家谈论泣红亭之事,触动思亲之心,不觉鼻酸滴泪,恨不能立时飞到小蓬莱见见父亲,才趁心愿;正在伤悲,忽被绿云看见,忙用言词遮饰,众人也就忽略过了。

若花道:“幽探阿姐,妹子有句话说:我们都是同门而兼同年,大家理应亲热,不该客气才是。况异姓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佳话。刚才诸位阿姐都不肯上坐,也不过因姐妹相聚,那里论得客套;所以此刻按阄而坐,无分上下,真是亲热之中更加亲热。但既如此,还要阿姐向宝云诸位姐姐说声,送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免了,才更见亲热哩。”史幽探道:“姐姐所言极是。”于是大家都向宝云姊妹说过。

不多时,丫环送了酒,又上了几道菜。紫芝叫道:“若花姐姐!你说异姓姐姐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这话我就不信!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难道自古至今,就只我们聚过?这话不要说满了!”掌红珠道:“若花姐姐这话亲非无槽之谈。妹妹不妨去查,无论古今正史、野史,以及说部之类,如能指出姐妹百人们聚的,愚姐情愿就在对面戏台罚戏三本。”紫芝道:“我不信。我要查不出也罚三本。”众人道:“好了!

无论那位输赢,我们总有戏看了!”紫芝想了半日,因走至卞滨五车楼上把各种书籍翻了一阵,那里有个影儿,只得扫兴而回。蒋春辉道:“妹妹!我劝你不必查了,认个输罢。莫讲百十人,就是打个对折也少的。我倒有哩,不但百十人,就是二三百人我也找得出。你如请我三本戏,我就告诉你。”紫芝道:“与其请你三本戏,倒不如认输了。

也罢,我就请你,你说出大家听听学个乖,也是好的。只怕未必有百十姐妹聚在一处,也未必有个凭据罢。”春辉向若花道:“妹子同紫芝妹妹说顽话,姐姐莫要多心。”因又向紫芝道:“如何没凭据!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女儿国可是有的?你到女儿国酒楼戏馆去看,只怕异姓姐妹聚在一处的,还成千论万哩。”紫芝道:“姐姐:我也不说,只教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可值得三本戏?”春辉道:”若说这个不值,你就展我一年限,等我也去诌出一部书来,那就有了。”说的众人都笑。

少刻,用过面。宝云道:“妹子恐诸位姐姐有不惯早酒,不敢多敬,只好晚饭多敬几杯罢。”说著,一齐茶罢出席。彩云道:“妹子在前引路,请诸位姐姐到园中游玩游玩。”大家都跟著散步闲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古桐台五美抚瑶琴 白蒁亭八女写春扇

第七十二回 古桐台五美抚瑶琴 白蒁亭八女写春扇

话说众才女都到园中闲步,只见各处花光笑日,蝶意依人,四壁厢娇红姹紫,应接不暇。刚过了小桥曲水,又见些茂林修竹;步过几层庭院,到了古桐台。锦云道:“诸位姐姐莫走乏了,请到台上歇歇吃杯茶罢。”众人道:“如此甚好。”都进了古桐台。

这平台是五间敞檐,两旁数间凉阁,庭中青桐无数。壁上悬著几张古琴。紫芝道:“我才看见这琴,忽然想起前在公主府,只顾外面看紫琼、紫菱二位姐姐下棋,后来才知尧蓂、尧春二位姐姐同公主弹琴,可惜妹子未得听见。我想当口伏羲削桐为琴,后来尧、舜都作过五弦琴,今二位姐姐香名皆取‘尧’字,可见此道必精。妹子意欲求教,不知可肯赏脸?”井尧春道:“妹子这个名字叫做有名无实,那里及得尧蓂姐姐弹的幽雅,他才名实相称哩。”吕尧蓂道:“姐姐不必过谦。妹子前日原是勉强奉陪,今既高兴,自然还要现丑。但舜英姐姐前在公主府因天晚未及领教,闻得瑶芝姐姐背后极赞指法甚精,今日定要求教。”田舜英道:“不瞒姐姐说:弹是会弹两调,就只连年弄这诗赋,把他就荒疏了,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设或弹的不好,休要见笑。”宝云道:

“瑶芝妹妹:前日业已让你躲懒,今日遇见知音,还不替我陪客么?”瑶芝道:“妹子正要叨教,怎敢躲懒。但琴主人不来陪客,未免荒唐。”素云听了,忙把两手伸出道:

“好姐姐!我并非躲懒,你看这两手指甲,若翦去岂不可惜?况有四位尽够一弹,何必定要妹子?”瑶芝也把手伸出道:“这两年因要应试,无暇及此,那个不是一手长指甲;

你是主人既怕翦,我更乐得不翦了。”紫芝道:“你们二位姐姐不弹,岂不把‘瑶琴’、‘素琴’两个好名色埋没了。瑶芝姐姐既肯陪客,素云姐姐,你是主人,何能推脱?”

素云无奈,只得的丫环把剪子取来。宝云命人摆了琴桌,又焚了几炉好香。紫芝道:

“五位姐姐,香都上了,快把脚修好,请登坛罢!”素云道:“我同舜英姐姐,你骂一句也罢了;难道你家瑶芝姐姐你也骂么?”紫芝道:“妹子何尝骂么?”紫芝道:“我们三人在此翦指甲,你说把脚修好,岂非骂么?”紫芝道:“原来姐姐听错了。我说把甲修好,并非把脚修好。甲者,指甲之谓也;姐姐奈何疑到我的屦中乎?”素云道:

“好!这句骂的更好!我看你咬文嚼字的,太把科甲摆在脸上了!”

尧春道:“我们现在共有五人,若每人各弹一套,须半天工夫,岂不误了游玩。此处琴既现成,莫若大家竟将《平沙》一套合弹。四位姐姐以为何如?”四人都道:“甚好。”归了坐,慢慢把弦调了。丫环送上茶来。众人茶罢,也有站的,也有坐的,听他五人弹的真是声清韵雅,山虚水沉;兼之五琴齐奏,彩云欲停,那些听琴的姊妹也都觉得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都道:“从未听过五琴合弹,倒也有趣。”

师兰言道:“这可算得‘绝调’了。”言锦心道:“五位姐姐琴是抚的极妙,不必说了;

我不喜别的,只喜兰言姐姐这‘绝调’二字,真可抵得嵇叔夜的一篇《琴赋》:任你怎样赞他抚的好,弹的妙,总不如这两字批的简洁。”

大家出了古桐台,又往别处游玩。紫芝道:“我不喜别的,难得五个人竟会一齐住。”

因向井尧春道:“刚才五位姐姐弹过琴,此刻该弄五管笛儿吹吹,才不缺典呢。”尧春道:“此话怎讲?”紫芝道:“姐姐岂不闻俗语说的‘牧童横骑牛背上,短笛无腔信口吹’?五位姐姐弹过琴,如今都变作牧童,难道不该弄个笛子顽顽么?”众人都笑道:

“紫芝姐姐好骂。”

说话间,又游几处。行到一带柳阴之下,桃杏已残,四面田中尚存许多菜花;并有几个庄农老叟在那里,也有打水浇菜的,也有牵牛耕田的;又有好些猪羊鸡鸭点缀那芳草落花,倒象乡村光景。哀萃芳道:“此地怎么又有住户人家?”宝云道:“这非乡庄,是我家一个菜园,当日家父因家中人口众,每日菜蔬用的不少,就在此处买下这块地作为菜园,并养些牲畜。每年滋生甚多,除家里取用之外,所余瓜果以及牛马猪羊之类,都变了价,以二分赏给管园的,其余八分慢慢积攒起来,不上十年,就起造这座花园。”

只见丫环来请诸位才女到白蒁亭吃点心。史幽探道:“方才用面,那里吃得了!”谢文锦道:“此亭既以‘白蒁’为名,其中牡丹想来必盛,吃点心还在其次,何不前去看看牡丹?”宝云道:“牡丹虽不甚多,各色凑起来也有四五百株,还可看得。”不多时,过了海棠社,穿过桂花厅,由莲花塘过去,到了白蒁亭。

只见姚黄魏紫,烂熳争妍。正是:

本来天上神仙侣,偶看人间富贵花。

紫芝道:“此处牡丹虽佳,未免有些犯讳。”纪沉鱼道:“何以见得?”紫芝道:

“牡丹人都叫作‘花王’。若花姐姐候补女儿国王,这‘花王’二字,岂不犯讳么?”

一齐进了亭子。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在里面著棋,卞香云同姚芷馨在旁观阵。史幽探道:“原来四位姐姐却在此手谈,怪不得半日不曾见面。”四人连忙立起让坐。众丫环把点心预备,大家随便坐下,一面吃点心,一面赏牡丹。把点心用过,锦云意欲邀售到芍药轩、海棠社各处去顽,众人因见亭内四壁悬著许多字画,收拾的十分精致,都不肯就走,分著这里一攒,那里一伙,围著观看。

宝云道:“素日华芝妹妹同彩云妹妹评论此处字画,每每争论。今日放著书香、文锦两位姐姐乃钦定的书家,为何倒不请教呢?”华芝道:“却是前日赴宴,太后极赞他二位书法,妹子久已预备今日要来求教。”说著,从袖中取出两把春扇,递给书香、文锦道:“拜烦二位姐姐替妹子写写。”林书香道:“不是妹子故做谦词,其实写的不好。

前日不知怎样合了圣意。这不过偶尔侥幸,姐姐若以书家看待,那就错了。”谢文锦道:

“妹子的字,那里及得巧文姐姐。去岁郡考,巧文姐姐是第一;他的书法,谁人不赞,那求写对联的也不知多少。谁知今年殿试,妹子倒在前列,真是惭愧!”印巧文道:

“去年郡考,那不过一时侥幸,岂能做得定准。至求写对联的,不过因我们闺中字外面甚少,叫作‘物以罕为贵’,其实算得甚么。前者殿试,字既不好,偏又坐的地方甚暗,兼之诗赋又不佳;能够侥幸,不致名列四……”因转口道:“不致落第,已算万幸,怎么还说抱屈哩!”花再芳道:“据我看来:就是取在一等,也不过是个才女,难道还比人多个鼻子眼睛么?”闵兰荪道:“就是四等,也不见得有甚么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去处!”宝云望著芸芝、芳芝递个眼色;二人会意,连忙望著再芳、兰荪道:“那边芍药开的甚佳,我们同二位姐姐看芍药去。”拉著二人去了。

这里宝云命人取了两盒扇子,就在亭中设了笔砚,托书香、文锦、巧文三人替他写。

彩云也取三把扇子,一把递给褚月芳,一把递给钟绣田,一把递给颜紫绡。刚要说话,紫绡笑道:“怎么又要姐姐费心送咱扇子?”彩云道:“姐姐休得取笑。我是求教的,拜恳三位姐姐都替妹子写写。”月芳道:“妹子的字如何写得扇子!这是姐姐安心要遭遢扇子了。”钟绣田道:“此时坐中善书的甚多,何苦却要妹子出丑!”颜紫绡道:

“咱妹子向来又无善书的名儿,为何却要见委?倒要请教。”彩云道:“三位姐姐都不要过谦。若论书法,大约本朝也无高过三位府上了:月芳姐姐府上《千字文》、绣田姐姐府上《灵飞经》、紫绡姐姐府上《多宝塔》,这是谁人不知。岂非家传?还要谦么!”

月芳同绣田道:“我家祖父虽都有点微名,我们何能及得万分之一。既是姐姐谆谆见委,须先说明可是姐姐教我们写的!”紫芝在旁道:“不妨,你们只管写,如写坏了,我来拜领。我还要请问彩云姐姐:方才所说褚府《千字文》,钟府《灵飞经》,那都是人听共知的,不必说了;至于颜府这《多宝塔》,不知是谁的大笔?妹子却未见过。”彩云笑道:“妹妹莫忙,再迟几十年,少不得就要出世。”颜紫绡道:“咱家《多宝塔》还未出世,姐姐却要咱写,岂非苦人所难么?莫若咱去托人替你画画,何如?”彩云道:

“如此更妙。”紫绡拿著扇子向阳墨香道:“姐姐替咱画画罢!”墨香道:“妹子何尝会画?”紫绡笑道:“姐姐好记性!昨日所说‘长安送别图’,你倒忘了!”墨香道:

“呸!原来你是晓得的!我也要预先说明:如画坏了!可要姐姐赔他扇子。”

登时众丫环各处摆了许多笔砚。墨香把扇子接过道:“此时颜料不便,只好画个墨笔罢。”彩云道:“我家锦云妹妹向来最喜学画,颜料倒是现成,并且碟子碗儿多的狠哩。”锦云道:“我已教人取去了。”不多时,丫环把颜料碟子取来,摆了一桌,却是无一不备。墨香调了颜色,提起笔来画了许多竹子,众人在旁看著,个个道好。墨香道:

“诸位姐姐且慢赞好。去年妹子郡考,闻得本处有好几位姐姐都撇的好兰,画的好画,可惜名姓我都忘了;今日坐中同乡人却有,但不知那位会画?”彩云道:“难道姐姐这样善忘,连一个也想不出?”墨香停著笔,猛然想起道:“我还记得一位姓祝的,不知可是题花姐姐?”祝题花在旁笑道:“不是!”紫芝道:“众位姐姐莫信他,他一定会画;他若不会,为甚么带著笑说呢?这笑的必定有因。”说罢,同宝云要了一把扇子央他画。

题花接了扇子道:“素芝妹妹倒说的好!难道不教我笑著说,却教我装个鬼脸儿罢?

妹妹且莫忙,我问你可喜画个绝妙美人?”紫芝道:“除了别人,如不欢喜美人,你只管骂。”题花道:“既如此,为何放著我家丽绢表妹倒不请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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