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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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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今天没有反抗。虽然他的脸红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没有劈手夺枪,而乖乖的拧着眉毛走进树林来。两个人四只大脚(而且有两只是铁筋洋灰的),把地上的干枝与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乱响。这,惊动了石队长。他极快的藏在树后。

从树后看明白了来的是李德明,石队长极自然的走过来,倒好象从家里出来,要到外面看看天气那么自然。“干吗的?”他问。

“还没问呢!出来进去的,见鬼见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这样的报告,把“报告队长”与敬礼都免去。“你是谁,老乡?”石队长的石头脸上裂开几道笑纹。“我们也都是庄稼汉儿!”

铁柱子看了看石队长,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这时候,也把笑容摆出来,而且把枪藏在背后。铁柱子脸上的红色减去了一二分。他指给他们:“那里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诉他们:“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队长的心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可是,他用力把它咽了回去。而且脸上裂出更多的笑纹来。他抓了抓头,把左颧骨仰起向着天,假装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个丁一山?”

“不是!”铁柱子的铁筋洋灰的嘴是不说假话的。“他是王宅姑老爷!”“城里的王宅?”石队长顺口答音的问。“王举人的女儿给了他,还没娶。”铁柱子得意的补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队长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个未婚妻在文城,他决不许一山跟他一同来。“你干吗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他到咱家来过,连口水都没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队长心里说。而后笑着问:“所以你爹不放心?”

铁柱子点了点头。“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见他没有?”石队长的心又要跳出来。

“看见了!”铁柱子的黑脸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儿?他干什么呢?”石队长是用笑容去缓和话语的急切,可是——假若铁柱子稍微精明一点,必定能看出来——笑得已极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树下面躺着呢!”

“什么大槐树?躺着?”石队长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了,象要生吞了铁柱子似的张着嘴,向前凑了一步。

“离东门二里来地,有两棵老槐树,时常有人在那里上吊!”铁柱子脸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竖立起来。“丁一山在树下躺着,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队长的嗓子象忽然被什么堵住了的样子,眼睛钉在铁柱子的脸上,半天不能转动。

忽然,他抓住铁柱子的胳臂,声音极低的说:“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吗?告诉我,他怎么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着!”铁柱子把胳臂夺出来,“走!问咱爹去!”“李德明!”石队长的声音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牙已咬紧。“教大家赶紧进城!对谁也不准说,不准说——听明白了,不准说——丁副队长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报仇,忙中生错,事情准糟!听明白没有?”

“明白!”李德明无心中敬了礼,把枪狠狠的插入腰里,三步当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队长命令着铁柱子。

老郑正在门外,背着手来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对一山的关切应当和右队长的同一尺寸。他并不特别喜爱一山,但是一山是莲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爱阳光的也就爱月光,虽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阳借出来的。

看见铁柱子,他匆忙跑过来:“怎样?怎样?”“完啦!躺在大槐树下面了!”

老人的迎风流泪的眼,这时候,并没有泪。反之;倒好象干得发痒似的,他用手掌使劲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红。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样用力的咬着牙,连颧骨上都微微的动弹,他的心中着了火!“我的错!我老糊涂了!我应该送他进城!”说着说着,他象全身都软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瘫在了地上。“莲姑娘怎么受得了呢?”“老大爷!”石队长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爷!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来的!”

老人眨着迎风流泪的眼——现在可有了泪——无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红起来:“他的朋友?一道儿来的?你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进城?我问你!”小棒锤似的手指几乎——要不是石队长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爷,你看哪!”石队长指了指胸前的膏药。“我走的慢哪!”

老郑的眼刚看到膏药,便相信了石队长的话。

“老大爷,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郑不往下说了。丁一山嘱咐过他,不许把他与王宅的关系说给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话又无从说起。“老大爷,我是丁一山顶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举人的姑老爷。”石队长看了看在一旁咬着手指甲,呆立着的铁筋洋灰。

铁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觉到不好意思了,搭讪着走开。“你都知道?”老人要问个水落石出。

石队长点点头:“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象一把钥匙,咯吱一声把老人的心打开。他把一山如何来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听见两声枪响,详细的说了一遍。

石队长的脊背上爬动着一股凉气,心中冒着一股热气,这两股气仿佛在身上的某处碰到一块儿,教他打了个冷战。“老大爷,你看这是谁干的?”

“什么谁干的?”老人的脑子里只有个满脸是泪的莲姑娘,简直没心思再想别的。

“谁打死一山的?”石队长几乎是喊着,这样的问。把话喊出来,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后悔这样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诬赖好人!可是,丁姑爷要是教文城里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刘二狗!”“刘二狗?”

“唉,唉!”老人连连的点头,“我知道,他要从丁姑爷的手里抢走莲姑娘,我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石队长心中很着急,不为莲姑娘,而是为众弟兄。假若刘二狗是给城内敌军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难得进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说到这里,把声音放得极低,倒好象四围的松树也有耳朵似的,“来到以前,他什么事也没有。日本鬼子进城以后,他不知怎的就当了王举人的蜜——蜜……”老人说不上来二狗的官衔,只知道那是个与蜜有关系的东西。

“秘书吧?”石队长想帮忙解决这问题。

“不错!不错!是秘书!”

石队长心中安定了一点:“他不带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队长立起来:“老大爷,你很爱莲姑娘吧?”老人也立起来:“比亲女儿还亲!”

“好!我和丁一山比亲兄弟还亲!我马上进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莲姑娘!”

“见了莲姑娘,你给我说一声,告诉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队长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气的打量了石队长一番。“我看你是个好人!可以!”

“一言为定!咱们在城里见!”说罢,石队长迈开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后面喊:“走慢一点!你的疮!”石队长的脸几乎发了红。杀住脚步,回头含笑的说:“不要紧了,老大爷!脓已经流出来了!”又走了两步,补上个“真要命”!

老远,他就看见了那两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树!他的胸中象有一锅滚水。“镇静!镇静!老石!”他低声嘱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尸,好面对面的告诉一山:“老石会给你报仇!”他又切盼尸首已经挪开,因为他不能保险不去抱着尸身大哭一场!

到了槐树下,没有尸身。他的一对老鹰眼转了两三次,就看到树下一片未干的血迹,低着头,咬着牙,把泪咽到肚内,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边,心中的双足立正,心中喊着“敬礼”!

他的心里,这时节,已经不是一锅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动着脚步。

他的眼睛是干的,连一点泪的影子也没有。可是,泪却迷住了他的心——象湿透了的一张白纸那样。都快到东门了,这张白纸上才有了城门,小摊子,房屋,和日本卫兵。看见这末一项东西——石队长总以为敌兵是一种东西——他胸中的那锅水又沸腾起来。但是他须极镇静。他须用全身的力量给自己造出一些冷气,吹冷了那一锅沸水。他的脸上发了青!

低着头,左手按在膏药上,口内哼哼着,他对着那可以立刻杀死他的敌兵慢慢走去。敌兵的枪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袄的襟拉开更宽一些,一股臭气扑入敌兵的鼻孔。敌兵的厚皮鞋无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队长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远。爬起来,带着一身的马粪,他进了城。五

文城没有什么特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有什么电灯与自来水。它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城。虽然西门外有火车站,而且附设着修车厂,可是仅足以教关厢洒满了机油和煤渣,在刮风的时候,到处都是带着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时候,到处都可以陷进去个七八岁的娃娃。虽然因为有了车站,西门与南门外创设了应运而生的打蛋厂与纱厂,可是这些建设似乎并没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经济上有什么显然的影响。

文城城里的石板路,大概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是相当光滑平坦的,现在,它的作用不是给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计的专绊行人的脚。路旁,没有使人看着高兴的铺户与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还是为养猪,卖豆腐仅是带手儿的事——酱园,小粮食店,其它的买卖,好象都是在这里作试验的,试验成功,便弄来更多的资本,到别的地方去繁荣市面。这里在晚上八点钟以后,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无家的癞狗在黑暗中巡逻和乱叫。假若不是“文城”写在了车站的木牌上与车票上,恐怕人们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了。

可是,炸弹与枪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东西。西门外的纱厂与车站都遭受了轰炸;文城的人们开始感觉到吃饭喝茶,生儿养女,喂猪,卖(或买)豆腐而外,还有些更大的责任与工作。他们须设法保卫自己的城池。车站上昼夜过兵,文城的人们昼夜有人在车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卖饼,卖香烟和茶癋鸡蛋的,还有专为数一数过来多少列车,车上有多少兵士的。他们看见了本省的和外省的军队,一样都为他们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开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个有几家杂货铺与一座小车站的岛,而是与整个的中华联成一气的。他们的朋友不仅是朝夕晤面的张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国的人民。他们的胆气壮起来,也就想作出一点事来,表现出文城并不是一口装着些半死半活的人们的棺材,而是一个足以自傲的地方,因为它也有些欢蹦乱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没有自己的报纸。定阅北平天津或保定的报纸的只有县政府与县立中学。这两个机关,永远把阅过的报纸贴在门外。可是,文城人的看报,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不但不大了解报纸上所说的国际大事,就是本国的新闻也每每引起他们的误会,而惹起完全与本题无关,越说越远的争辩。现在,日本人的飞机在西门外投过了弹。他们急于看报,而且是认真的看了,因为西门外的死尸与炸毁的屋宇,作了报纸的最真切的保证!——报纸上所说的,不管关于上海的还是天津的事,并非是信口开河,而必定是确有其事;上海与别处所落的炸弹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样厉害,或者还更厉害一些。他们信任了报纸,也就信任了抗战,所以,他们老有人在车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报看看。能够把一张报纸,不管是哪里印的,和哪一天的,拿进城中来的,几乎就可以算作一时的英雄!

消息越来越不对了。报纸上所说的,正和敌机的常在头上飞来飞去,两相配合。可是,大家并没有发慌。车站上来了军队,住下了;河岸上来了军队,住下了;王村,李庄,城里的中学,与东关外的松林里,全住了兵!看着士兵们军容的整齐,枪炮的齐备,人与马的精神,纪律的良好,文城的人们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觉得中日战争的胜负就决于文城这一战,而在文城这一战中,中国必定打胜。

大家非常的兴奋。看着城里城外那么多的军队,听着早晚在固定时间吹出的号声,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可是心里都暗自盼望;快打吧!快打吧!把日本鬼子打败!从文城把日本鬼子打败!

城里最大的人物是王举人,既是举人公,又作过京官,还有房子有地。王举人可是一点也不兴奋。反之,他很悲观。除了对最亲信的人,他并不肯轻易发表意见,可是谁也看得出,他的神色,他的故意沉默,他的不常出门,都是对抗战没有信心的表示。

他是个读书人,并且极以此自傲。在他的心目中,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就是遇到事情能够冷静的辨别利害(虽然“利害”不就是“是非”)。辨明了利害,才能决定进退出处,这叫作明哲保身。他看不起文城的人们。看,一面军旗,一队士兵,一尊大炮,会教他们忘其所以的欢悦,愚夫愚妇们!不错,在圣经贤传上,他常常碰见忠孝节义等等字眼;这些字眼也时常的由他口中有滋有味的说出,但是这与其说是读书人应当信任这些好字眼,还不如说是读书人有点义务——把这些好字眼挂在嘴边说的义务。因此,在他遇到非亲非故的人,他的口中不是诗云,便是子曰;仿佛他就是一本活的经典。及至遇到他真关心的人,他的诗云子曰就一齐引退,而让位给两个铜板比一个铜板多,或与此类似的考虑与计算了。假若圣经贤传象太阳那么大,王举人的心眼才不过是个针孔,或更小一些。

“清癯”是王举人愿意拿来形容自己的两个字。中等的身材,小瘦脸,王举人并没有使人望而生畏的威严。全身,除了一些不十分硬的骨头,便是一些带着皱纹的软皮;无论他怎样怜爱自己,当他摸到自己的一身骨头与软皮的时候,也感到十分失望。所以,他一天到晚总去摸他的胡须,好教他的手有个地方放一放。他的胡须也并不体面。一共大概有几十根吧,而且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固定的颜色,黑不黑,白不白,又不肯定的黄或红。其中,有四五根很长,十几根极短,其余的都一根有一根的独立的尺寸,仿佛完全是偶然的长在一处。

可是,王举人很珍惜这些根“乌合之众”的毛儿,因为他以为只有这种稀疏,古怪,不美观的胡须,才正好配得上他的“清癯”。他常常的想:凭他的小瘦脸,稀胡子,再加上蓝纱袍,大红福字履,和一把雕鸰扇或团扇,教传真的好手给他画下像来,他必定和陶渊明,李太白,至少也和吴梅村,一样的潇洒俊逸!

一阵狂风,也许把他吹散,一场暴雨,也许把他浇瘫。但是,即使被风雨摧毁,他的眼睛会永远完整的存在。他的生命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对眼睛上呢!单眼皮里包着一双极圆,极黑,极活动的眼珠,一齐往上翻,一齐往下落,一齐往左往右疾行。他的一双黑眼珠,在单眼皮的掩护之下,象一对诡计多端,无时不闹事作崇的小黑鬼儿。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两个小黑鬼极快的一走,从这个眼角走到那个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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