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第三电子书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火葬-第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唐连长在东大街遇见县长。县长的眼睛至少和连长的一样红,而脸上的神色比连长的更疲倦。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很忠诚,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现代的军事。“怎样?连长!”县长紧紧的握着连长的手。

“敌人已到东关!”唐连长用笑容冲淡了语气的紧张。“是吗?”县长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转身就走。“往哪里去?县长!”唐连长向前赶了一步。

县长脸上的神气是忠厚人偶尔想露一露聪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种。

“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滚木礌石!”“谁?”唐连长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异。

“壮丁们!他们还预备了石灰罐子,等着把敌人的眼睛都迷瞎!”说罢,县长又要走。

唐连长把县长一把拉住:“县长!你该走!带着壮丁们走!你的石灰罐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县长仿佛永远没有想到过这个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敌人不会马上进城,”连长极负责的说:“他们必定先把城外的防御都扫清了,才敢进城。快走,还来得及!”

“放弃了城池?”

“壮丁们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不能作战!即使有武器,也不该死守城里,敌人会用大炮轰击!”

县长立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象向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唐连长猜不透这个忠厚的人在思索什么,他只好接着说:

“援军一时绝不会来到,敌人的兵力又比我们大的多,我们没法子守住城!走!快走!

别白白牺牲了我们的没受过训练的壮丁!“

显然的,县长并没想起什么好主意来,他只问了声:“你呢?”

“我去守车站!我们守不住城,可是在敌人进城以前,我们能教他们多死几个,就算尽了职!走!县长!在路上,你若是遇见我们的师长或旅长,给我说一声,唐立华已死在了文城!”唐连长双手拉着县长,呆立了一会儿。连长低着点头,县长仰着点头,四只眼对看着,眼神说出来:“我们将是永远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难的朋友,假若这次死不了的话!”

“再会吧!”唐连长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这么低声的向县长告别。放开手,象老虎看见一个什么肥美的小动物似的,飞跑而去。

县长赶上去两步,想说什么,他还有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唐连长已经不见了。

车站外的洋槐树林中,坐着二十二个人。他们都抱着枪,垂着头,昏昏的睡去。唐连长不忍惊醒他们,可是又不能不马上发命令;他楞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连长的来到。没有什么声响与麻烦,他们都睁开了眼,立起来。向左右稍微一看,他们立刻排得相当的齐整。“坐下”唐连长低声的说。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副不见了,排长只剩了两位,勤务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枪!连勤务兵和火案都算在内,才一共二十二个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头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与他共患难的朋友还会从林外走来,虽然他明知道那些熟习的面貌与语声是永远,永远,见不到,听不着了!转过头来,他重视着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为看到一位排长,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长;看到勤务兵,就想起连副来。连副的小胡子与一闪一闪的白牙,张排长的斜眼,李万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着,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可是,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会马上大哭起来。不是为怕死而哭,而是为给共患难的朋友献出心中的热泪。说真的,他们由死亡而得到光荣是映射在他自己,与现在还坐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他,与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个,会在阵亡了的朋友的光荣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光荣。他应当大笑,不该落泪,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眼中并没有泪,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应当赶快向大家说几句话,否则他也许真的大哭起来。话还没想好,他已叫出“同志们!”

“同志们!”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话讲,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蹲下去。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话来。一挺身,他又立起来。惯于在他脸上来往的笑容,又来到他的嘴角与鼻凹间。

“同志们!连火案算上,咱们只剩了二十多个人!我们已和师部失了联络,援军恐怕一时不会来到。车站上,纱厂里,还有许多粮食,东西。我们不能给敌人留着。马上就去焚毁!我没法子请示上方,但是我觉得——凭着我的良心——应当这么作!王排长,你带八个弟兄破坏车站!孙排长,你同八个弟兄破坏纱厂!我和其余的人死守这里;这里便是连部!

也许,敌人马上就来到,我们抵抗!凭着我一个军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死!“

说完这段话,他的因困倦而发红的眼,发出些光,象两片流动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扩达到眉梢。亲切的,慈善而又严肃的,他看着象亲手足似的二十二个战士。

二十二个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与表示,只是脸上显出一种轻快与得意的神气。假若唐连长的脸是太阳,他们的脸就好似接受到阳光的花。

“王排长,孙排长!马上出发!”唐连长和两位排长握了手。

不出唐连长所料,敌人不敢进城,而先在四面的关郊细心的搜索。在南关北关,他们没有遇到枪弹与手榴弹,只搜出不少手无寸铁的壮丁;随便的选择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将近黄昏的时候,文城城内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小儿抱着母亲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轻的妇女把脸涂黑,穿上最破的衣衫,象看到猫的老鼠,向门外,厕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乱躲乱藏。没人顾得作饭,泡茶,或点灯,而只想象着由门板刺进来的刺刀的可怕!他们知道敌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来不及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守军,那给他们打了好几个胜仗的守军,已经都躺在了城外的黄土上。他们知道,县长已把学生和壮丁带走,城里已没有一个可以拿木棍或花枪和敌兵拚命的人!怎么办?怎么办?谁也没有一点主意!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因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场的猪羊,刀已经离他们的脖子不远!刀,或者还是最好的东西;怕只怕,敌人还有比刀更厉害的刑具,最爱体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们的刑罚必定不是刀,而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污辱。她们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怀里。最亲爱的父母,在这时候,不能给她们半点安慰与主张,而只呆呆的看着她们采取最聪明或最愚笨的办法。聪明与愚笨,在这时节,已失去界限;因为快要进城来的敌人是人兽未分的动物!悲泣,自杀,黑暗,恐怖,教文城城里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实在没有主意了,他们反倒盼望敌人快些进城,杀剐存留,给个干脆!

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外起了火。城内没有一个灯亮,城外起了好几个火头;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们开始由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在门外呆呆的望着火光。火光永远有一种悲壮的吸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火光给大家一点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几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而使自己与火一样的光亮。可是,大家并没敢喊叫。看看那把半个天烧红的火光,他们反倒觉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这悲壮而有吸引人的力量的红光也给人以渺茫之感:没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与光中宜示着毁灭死亡!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日本鬼子留下呀!

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兴奋,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么;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强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么不可忍的刺戟与压迫,疯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高,下面的火舌变成无光的血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烟在高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内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舌从门窗内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枪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弹。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猛烈的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有眼睛,都有子弹,都会要他们的命。

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枪壮自己的胆子,而不管子弹向哪里打,和打什么。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射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湿。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身上可是只脱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么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枪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水。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枪加入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水!”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水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摇头。“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枪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么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射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人,所以连头也没回。

可是,身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身,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身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血。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一块布或一件衣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身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枪!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干。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乱。一种无可形容的迷乱,随着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干,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干。象醉汉似的,他抱着树干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枪。脸擦着不光滑的树皮,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在这么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枪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血,已渐渐流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内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乱。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在哪里才好,而带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么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隐藏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水倒出去?”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安全,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父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么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皮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么别的足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词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嫩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水。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来,求她给缝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

他们是干什么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谁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