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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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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倒象个将军似的。〃

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了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

〃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避免让任何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觉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大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惨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竭力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受得仿佛晕船一般。

四十二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

〃我要见玛丝洛娃。〃

〃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

〃是;长官。〃

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象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好看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铁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象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象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

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为她来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四十三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奇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都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完全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淡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尽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奇;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直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冲冲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自己也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您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种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另外一个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伤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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